不多时,花半夏拿着药瓶和一沓纱布回来。
站在螭奴身后,让他解开衣袍,衣服从领口一路褪至后腰,又将那一头柔软如丝的墨发撩至颈侧,露出整片肩背。
那里从左肩至右腰均用白布缠裹着,上面斑斑驳驳透出暗红色的血迹。
她从一端将白布轻轻揭开一小块,赫然露出后面四道又长又深的划痕,内里皮开肉绽处已开始结痂,落在少年玉白的背上犹显触目惊心。
细看之下,花半夏不由皱眉,口中喃喃:“还有些渗血……”说着将染血的布片一点点掀开。
不断映入眼帘的伤口,让她想起两人的初见。
螭奴本是明州的客商,与父亲和伙计们运货进京路上不幸遇上劫匪,货物被抢劫一空,同行的队伍在打斗中失散,父亲也不知去向。
螭奴身中一箭跌落山崖,幸而给进山采药的花半夏捡回。
彼时,花半夏看他浑身伤得像个血葫芦,破损的锦衣之下,偶然露出完好的肌肤却细腻白皙不逊于女子,料想当是个养尊处优之人。
伤成这副模样,若给他爹娘瞧见,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
适逢她丧失至亲未久,不免由己及人,同情起这重伤的少年来。
花半夏犹记得他刚从昏迷中醒来,干净幽深的眼底翻滚着伤痛与戒备。
那眼神花半夏却并不陌生。
每次捡回受伤的野兽,一开始也都这样。
后来相处久了,螭奴的性子果然慢慢软化下来。
卸下防备,他其实是个沉默寡言又容易害羞腼腆的少年,会一言不发地帮她采药、切药、烧饭、劈柴……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悟性却极佳,做出的菜肴每每令花半夏自叹不如。
她原还觉得捡个男子回来多有不便,但螭奴显然比她更羞于见人。
于是她不知怎么便来了底气,反正没法将这可怜少年丢出去不管,左右家中多的是房子,也不缺吃穿。
至于旁的,自父亲和祖父走后,她的生命仿佛也停在了那个春天。
之后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查案和复仇。
除此以外,再无心思顾虑其他。
她对少年精心照料,打算等他伤势好转,给他一笔盘缠叫他自去寻亲。
可如今,眼看父亲的案子有了眉目,原本了无牵挂的她却多了一层顾虑。
*
“今日进城遇到一个明州商贩,我向他打听明州景家,可惜他不甚清楚……”
思绪所至,花半夏边揭开一小片黏着血肉的布片,边脱口而出。
话落,少年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弄疼你了?”花半夏指尖顿住,不敢再去碰后面黏连的部分。
“无妨。”他说,看样子却并不像无事。
如此一打岔,刚提起的话题不觉又被花半夏抛诸脑后。
她下手更轻了些,一面和螭奴闲聊转移他注意,一面小心翼翼撕开粘着皮肉的最后一块布片。
不知不觉,她的头与少年的后背越贴越近。
随着温热潮湿的气息触及肌肤,一抹粉色自少年的耳根悄悄蔓延至整片后颈。
不过花半夏并未留意,此刻她的心思全放在上药、包扎上。
事毕,她帮螭奴拉好衣服,忽听少年的声音低低响起:“阿姐每次进城回来脸色都不太好——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花半夏目光微滞,随即恢复正常:“好端端的,哪有什么麻烦。”
因不想牵累无辜,她从未对螭奴说过家里的事。
以后也不准备说。
*
翌日午后,花半夏坐在院中研磨晒干的姜黄和首乌,双手和围裙上均粘了不少黄褐色粉末。
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她起身过去开门,隔着门缝看见一位穿着月白常服的男子斯斯文文站在门口。
“崔少卿?”花半夏颇感意外,忙不迭打开门。
来人是大理寺少卿崔宴川和他的小厮。
因为父亲的案子,花半夏之前同此人有过几次接触。
他是个一板一眼之人,出身侯府,又是嫡长子,因父亲早逝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但仍凭十年苦读高中进士,之后迅速升任如今的官职。
本来,以花半夏的身份,根本无从接触到崔宴川这等高官,她也自知求告无门,遂留心常去大理寺外转悠,后来得知此人是新上任的少卿。
她数度跟踪崔宴川下职的马车,某次终于在崔府外面堵住了他,得以向其陈述案情疑点。
结果——自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花半夏也由此知晓,拿不出实质证据,不会有人凭她空口白牙便复查此案。
崔宴川没因妨碍公务惩办她已是万幸了。
她并非无理取闹之人,虽心知父亲无辜,却也理解崔宴川为何拒绝她,故而每次见到他依然客气恭敬。
与花半夏相反,崔宴川虽坚信自己秉公办事并无不妥,但每次对上那双清澈莹亮的眸子,心却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又像欠了这孤女什么,总想寻找机会补偿一二。
此外,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身影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今日来南城办点事,刚好距府上不远——”崔宴川语气略显局促,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说话间想起什么,将手抬了抬,“哦,母亲听说我要来,亲手包了些云吞,让我给小娘子带来。”
崔母花半夏总共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蹲守崔宴川时,她在崔府外无意中碰见;第二次是在墓地。
南山脚下有片依山傍水的宝地。
从前,不知哪位大师看过之后,说作为埋骨之地可福荫子孙后世。
结果便是风水上佳处,埋着帝京的达官贵人,边缘则被平民的祖先占据。
贵人墓区,地处上风上水,幽静高远,不过也有不足之处:偶尔会有狼出没。
一次花半夏给家人扫完墓,听见山上有人呼救。
她跑上去一看,竟是同样前来扫墓的崔老夫人和两名随从被群狼围困。
她以驯术斥退狼群,由此与崔老夫人结缘。
不几日,崔老夫人在崔宴川陪同下亲自登门致谢。
这是她们的第三次见面。
望着面前的食盒,花半夏没想到崔老夫人竟至如此客气,忙敛衽施礼:“难为崔老夫人记挂,民女在此谢过老夫人、少卿。”
刚要伸手接过,忽意识到什么,在围裙上擦抹双手,“抱歉,手上沾了药粉。”
旁边伸过一只大手帮她接下,耳畔响起螭奴的声音:“我来。”
崔宴川眼看食盒被拎走,忙在少年身后叮嘱:“食盒不着急归还,倒出来便凉了。”
“无妨,家中也有食盒。”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语气清泠泠道。
崔宴川给他一噎,面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
花半夏显然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这会儿只顾着把人往里边请:“少卿这边坐。”
碍于男女之防,她请崔宴川在院内一个紫藤花架下就坐。
那设有一张木桌、两把藤椅,看着还算舒适惬意,就花家的状况而言,也不至显得怠慢。
花半夏原还打算去后院的冷灶烧些熟水来,被中途返回的螭奴拦下。
他将洗净的食盒置于桌上,带起一小股凉风,继而面无表情地冲崔宴川微一点头,自去后院烧水烹茶。
望着少年清冷的背影,崔宴川不自在地抚了抚鼻尖,待人走远,忍不住问花半夏:“这位小哥是?”
“家中的客人。”花半夏道。
见崔宴川有意相询,她也没打算隐瞒,于是简单说了与螭奴相识的始末。
崔宴川听罢沉吟:“明州的客商?我回去倒可帮忙打听打听。”
花半夏连忙替螭奴道谢。
崔宴川抿了抿唇,斟酌着说道:“我府上倒有两处闲置的宅子,小娘子若不方便,可叫他——”
“多谢少卿好意,民女家中不缺房舍,且螭奴有些怕生,此事便不劳少卿费心了。”
崔宴川低眉呷了口茶,终不好再说什么。
花半夏想起崔老夫人的咳疾,于是裹了些上好的桔梗、竹茹、甘草等止咳药材交给崔宴川带回。
崔宴川接过药包,替母亲道谢。草药不重,他心头却沉甸甸的。
面前的弱女子能驯服强悍的野兽,有着不畏强权的一腔孤勇,遭遇凄惨,却不自弃,反而时时不忘助人救人。
他早年丧父,深能体会一个孤女谋生自立何其不易。
此番前来,他就是想看看花半夏有何难处,尽所能帮衬一二。
除此以外,他更希望能帮她从不切实际的执念中解脱出来。
“近日母亲时常夸赞小娘子驯术精湛,实不相瞒,敝府也有一处苑囿,眼下缺一名可靠的驯术师,不知小娘子有无兴趣?”
花半夏愣了愣,知道崔宴川是好心,也不难觉出他同情自己。
但她需要的不是同情。
“少卿一番好意民女心领了,但民女自幼住在此处,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崔宴川抓着药包的指尖隐隐泛白,睫羽颤了颤道:“本官知道小娘子仍放不下令尊的案子,也懂你的心情,但仍想奉劝一句,凡事切勿过分执念,望小娘子节哀顺便。”
“那么少卿仍认为那案子没有疑点?”
“猛虎袭君案事实清楚,令尊当初也曾亲口认下,这些均有记录在案。”
崔宴川言罢一顿,为让花半夏信服,又补了一句,“彼时,此案由寺卿亲自主理,在场也有其他官员。”
“被放出宫的四名驯兽师,短短一个月内相继离世,大理寺就未曾怀疑过?”花半夏这一年明察暗访,虽无实质进展,倒也不全是白忙。
“据本官所知,他们当中三人身染重病,另一人死于意外。无论哪种情况,如有疑点,自由有司办理。”
崔宴川抬眸看向花半夏,后面的话虽开口艰涩,却还是言辞恳切道,“证据有时不只是断案所需,也会帮助我们看清楚事实真相。”
“明白。”花半夏眸光澄澈笃定,“总有一天,民女会将证据摆在少卿面前。”
*
乌飞兔走,流光易逝,转眼到了十五日。
清早,花半夏借口进城送药,实则套上车驾直奔韩家。
院外,少年一袭青衫如松如竹,站在林荫路边,目送花半夏驾着小驴车在前方转了个弯,消失在官道尽头。
一个身穿兽皮、头戴斗笠,呈猎户打扮的彪形大汉自一侧林中闪出,几步来至少年身前,低头拜俯下去。
“葛荣参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