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对海域不熟的云涵被诓骗跟他们同路三日。
期间杨景苑一直向阮游宁旁敲侧击打探着这陌生的人是何身份,阮游宁想了想,回道:“他叫木云凌,年纪应当同你相仿,十五年前被迟离点渡。”
杨景苑抱胸思考着:“那他和鬼界的木大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敢直呼他的大名?”
这这一扇贝壳中,只有简洁的石床石桌石凳,阮游宁转着手里的陀螺,思索片刻道:“他天赋领悟能力都挺好的,木擎看中了他,可能是想要他继承衣钵,被重视者有恃无恐嘛,正常。”
“不对啊,成神不比成鬼好吗?”杨景苑想不通:“这个木云凌不想成神吗?”
“只要有一番作为,成神成鬼都一样。”阮游宁轻敲了敲石桌:“神仙多的不过是一层渡了光的外壳而已。”
“哪能一样啊,”杨景苑道:“成神是所有修行者所盼之事,亦是穷尽一生都想攀登的,我只听过人人盼而成神,从未听过谁想死后为鬼,若真是一样,那我们潜心修行好不容易飞升来的神祇且不是和鬼界那群鬼一样了。”
阮游宁心道:“这话可别让迟离听见,不然他一定得训你三个钟头。”
还没意识到事情严重的杨景苑喋喋不休道:“反正我觉得成神是出色者的出路,成鬼就只能是他没本事。”
阮游宁:“咳咳咳,也,也不能这么说,世间万千人,所领悟到的不同,所走的路也不同。”
杨景苑:“……可是……”
“你觉得你很出色吗?”冷不丁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杨景苑转过身与刚从外面回来的迟离撞上视线,那双凤目冰冷不带温度,将他一下闭了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阮游宁收起陀螺打着圆场:“你们出去查到什么了吗?”
云涵径直走过,坐在了另一仅剩的石凳上,他手中拿着的是块发着青光的石头,足足有一个拳头那般大,他只坐在那沉默用着刀具在石头上刻着什么。
阮游宁看着在场围着石桌的三个石凳都被坐满,他岔开话题朝杨景苑道:“你这屋子里怎么这般穷酸,就只有三个石凳。”
杨景苑嘟嚷道:“我都已经有好久没回来了,能有坐的地方就不错了。”
阮游宁:“……”
杨景苑看着还站着的迟离,他连忙起身让出位置,殷勤道:“神君,你坐。”
迟离弹手间变出了木凳,一个石桌四四方方正好添了把凳子,杨景苑不动声色坐了回去。
阮游宁看了雕刻认真的云涵:“你们出去找到的这块石头挺别致的。”
迟离:“木云凌眼光好,一眼便瞧见了海域最漂亮的青沙石。”
“……”杨景苑瞪大了眼:“这石头我记得是姻缘石吧?整个海域只有一块吧?”
云涵手中刻刀划过青沙石,听闻这话他抬头看向杨景苑:“孟章神君说这种石头遍地都有。”
杨景苑脸上表情僵住,他不可能记错,这种石头在海域是极为稀少,稀少到只有一块。
迟离看了他一眼,虽什么都没说,但也能让其领会。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杨景苑反应过来后点了点头:“对,我离开海域太久了,记错了,记错了。”
听到这个说法,云涵将青沙石摆到台面上雕刻着。
“那位叫傅羽的鲛人说东海的这怪物几乎每日都会食海族兽。”迟离收回视线,摆出一副地形图指了三个地方:“我们在此三日,将这几个最容易出现的地方蹲守了三日,别说怪物,就连可疑者都不曾发现。”
杨景苑天真道:“难不成是这怪物知道有三位神官亲临,所以吓得不敢出来了?”
阮游宁笑了笑:“可能哟。”
杨景苑想到了什么,小声呢喃:“傅羽?”
阮游宁:“嗯?”
感受到两双眼睛不约而同望了过来,杨景苑补充道:“我认识他,南海鲛人。”
阮游宁:“然后呢?”
“就突然想起来了,”杨景苑转过脑袋试探道:“神君接的是他的祈愿吗?”
迟离“嗯”了声,后想到了傅羽所说的话,斟酌片刻后看向杨景苑,问道:“你与这鲛人相识了多久?”
杨景苑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海族兽的寿命一般都挺长的,我当年在南海待过一段时日,后被神君接去了神州点渡,之后的时间若都算上的话,应该认识有十余年了。”
迟离道:“他为人如何?”
杨景苑仔细想了想:“挺好的,能伸能缩,得鲛人首领器重。”
迟离:“他朋友多吗?”
杨景苑摇了摇头:“他为人挺好,像是和谁都能搭上话,更别提朋友这东西了,感觉遍布海底。”
话说一半,杨景苑猛然想到:“要说独特的,我倒是见到一只小海龟来南海住了一段时间,住的地方就是傅羽的贝壳屋,当时可羡慕了,南海谁不知道啊,傅羽的贝壳屋可舒服了。”
迟离问道:“那只海龟如今在何处?”
杨景苑细想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当时小海龟身上有不少像是被欺辱过的痕迹。”
阮游宁拧眉道:“这傅羽看来是个人面兽心的鲛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杨景苑撇了撇嘴:“可我觉得那些伤不像是傅羽打的,而且傅羽待人和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这样事的人。”
阮游宁轻敲了他的头,一脸愤然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的皮下是好人。”
杨景苑打了个响指:“这简单,我入他梦不就好了,他是好是坏,我一探便知。”
这话点醒了阮游宁,他催促道:“那你还不快试。”
“你别急嘛。”杨景苑捞了捞袖子,法力顿时贯穿他的整个身体。
随着杨景苑闭了眼,一柱香过去了,他没有要醒的迹象。
云涵手里雕刻的东西逐渐成型,阮游宁凑过去看了看,惊诧道:“你这雕刻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闻言,迟离装作不在意望了过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涵停下手里的刻刀,反问道:“好看吗?”
他没有否认,阮游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你喜欢的姑娘啊?!”
这一句话震的迟离耳膜发疼,他皱着眉死死盯着那块石头,幽怨的眼神挡也挡不住。
“不是。”云涵摇了摇头。
阮游宁可惜道:“这姑娘长得不差啊。”
迟离松了口气,阮游宁继续戳着他的心窝:“话说你二十有一了吧,这么漂亮的姑娘你都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窈窕淑女?才貌双绝?”
云涵奇怪看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阮游宁被噎住,石桌下方被狠狠踹了一脚,他幽怨看向迟离,只见迟离丝毫没有踢中他的自责模样,简直丧心病狂。
迟离不甚在意般往云涵的方向靠了靠,一时觉得那青沙石刻的人有些眼熟。
云涵细细端详了数刻,又继续用剩余的青沙石雕了个人形轮廓出来。
雕刻过程中,云涵主动指了指已雕好的小石像,道:“这是何姑娘。”
“嗯?”迟离没反应过来。
阮游宁觉得他们在打着哑迷,不断看着二人。
云涵轻轻拂去石头上的碎沙,新雕刻的人形也渐渐显露,他又道:“这是归尤巳。”
迟离心领神会笑了笑,那张原本一脸惆怅的脸瞬间舒适了。
只有迟离能明白云涵雕刻这俩个石娃娃的意思,阮游宁完全被排挤在外,他气愤拍了拍桌,道:“这就过分了。还有,这和归星官有什么关系?”
自是没人回答他,阮游宁气急败坏挥了挥手臂,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了番才解了气。
入梦的杨景苑惊醒,原本撑着脑袋的手松开,他大口喘着气,浑身冷汗淋漓。
杨景苑不断顺着气,惊恐望向迟离:“……神君。”
迟离:“…………”
阮游宁:“你看到什么了?”
杨景苑吸着气缓不过来,他道:“小海□□顶上有着龙才会有的犄角,被活生生拔去了,还栽满了荆棘刺。”
迟离:“谁拔的?”
杨景苑:“好多仗势欺人的海族兽。”
迟离:“哪拔的?”
杨景苑:“行宫往南十里的巨坑中。”
提审般的一问一答,迟离思索片刻又问道:“这是谁的梦?”
“傅羽。”杨景苑顿了会儿:“我原本想入小海龟的梦,可怎么也找不到。”
要知道若是找不到此梦,那就意味着这人死了,同样找不到海族兽的梦,也就说明了此兽已死。
“我看不清那些海族兽的脸,但能感受到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似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杨景苑求助般看向迟离,一向会替他解惑的迟离也说不出话来。
欺辱一人又何须要理由。
云涵沉声说:“在这东海就连蛟龙都不曾有真正的犄角,可这小幼龟却有,怎能叫这些蛟龙服气。”
杨景苑寻声看去,不解道:“可梦里没有蛟龙的身影。”
“若我位高权重想折辱一人,又何须自己动手,一个眼神,一个巴掌就变相昭告想要巴结的人,想讨好我就处理干净这脏东西。”
“说的好像你曾做过同样的事。”杨景苑随口一说,令在场没了声。
云涵绕着手上的刻刀,漫不经心回道:“那自然是没有。”
杨景苑嘀咕道:“位高权重又能重到哪去,不至于连人性都舍弃吧。”
云涵沉声道:“人性本恶,是讲不清的。”
杨景苑:“此事不过是一件小事,难道你就要将所有生灵都视为恶人?”
“小事?”一直未吭声的迟离看向杨景苑:“那什么才算大事?”
杨景苑未发觉不对劲,以为迟离这话是向着自己的,于是便撑起身靠近他,亮着眼睛道:“当然是悬壶救人。”
迟离问他:“悬壶救人也分大小事?”
杨景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愣然数刻,意识到自己方才心直口快可能说错话了,他连忙改口道:“不是,我方才的意思是木公子不该因一件未知晓前因后果的事,便给世间万千的百姓定此恶罪。”
“怎么这时候怪到我头上了?”云涵转着手上的刻刀,继续道:“是我拿着刀架你脖颈上了?还是说天庭的神官这么喜欢将莫须有的东西强硬塞给旁人?”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难听,”杨景苑哽红了脖子道:“况且我说的不对吗?人性本善才是世间该有的模样,不能被你这几句话就平白颠倒。”
云涵握住手中刻刀轻轻向上一挑,眉眼冷艳,他道:“仅凭外界的传言便认定了人性本善,哪日被架在火堆上碳烤你是不是也得舔着脸说一句“谢谢”。”
眼见他们要吵了起来,阮游宁忙按起杨景苑,岔着话:“扯远了扯远了,依我看你需得多入几个梦才可靠,不能单凭这一次就断定了事情原委,再试试入傅羽其他的梦。”
杨景苑抱胸背对着云涵,愤然道:“我试了,傅羽这几月来一直做着同一个梦,估计是放不下这段深入骨髓的记忆,才会一遍遍在梦里经历着这段过往。”
“既然如此,我们便去你入梦的地方看看,说不准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阮游宁起身推着不情愿的杨景苑往外走,途中还不忘回过头朝迟离挤眉弄眼暗示道:“这样的小事我和他俩人就够了。东海危险四伏,不管去哪你们俩结伴好有个照应。”
待到耳边安静了,云涵手指蜷缩成拳,顿时那把刻刀化为了齑粉从他指缝散成灰。
“你别同杨景苑一般见识,”迟离观云涵脸色不好,缓了缓主动道:“他气运很好,天庭的神官大多历经八苦绝望中飞升,只有他受尽照佛,自出生便锦衣玉食,哪怕下界应劫也依旧没受一丁点苦。”
这贝壳屋中实在简陋,迟离转着脖子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可以削尖成利刃的东西,便抬手变出一把新的刻刀递给云涵:“说的好听些是天真无邪,说的难听些就是历经的事太少了,幼稚淳朴,但心思不坏。”
“他知道天庭是如何卸磨杀驴的吗?他知道自己口口声声的人性有多恶心吗?谈善恶,真是笑话,这世间最缺的就是善,以他这好心肠又能做什么。”
云涵接过新的刻刀,握柄处还被迟离贴心缠上了卷布防止他划伤手。
迟离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无法再沟通时,云涵也沉默继续刻着青沙石上最后一点的眉眼。
迟离抿了抿唇,低声唤道:“云涵?”
云涵眼也不抬没理他,迟离试探问道:“你记不记得在陵光殿前亲自送我一大包关东糖那次,你告诉我,你因收押邪灵是受了重伤,让我少给你找麻烦,让我在陵光殿好好待着。”
手上刻刀停了片刻,云涵想了会儿,记忆中好像有过这个片段。
“你记得,对吗?”迟离期待看着他,哪怕此刻说一句“不是,我没有亲自送你关东糖,我也没有告诉你我收押邪灵受重伤的事。”
越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云涵迟疑点了点头。
迟离一下了然于心,他悬着的心终于被狠狠踹了一脚再重重落地,摔了个稀碎。
当年来到陵光殿送自己一大包关东糖的是归尤巳,将云涵收押邪灵重伤的事告知的是归尤巳,让自己少给他添麻烦的也是归尤巳。
云涵从来不会说那样的话,只有归尤巳才会据理争一争。
云涵透过作为旁观者的归尤巳记忆看见了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失了记忆的他也只能凭借这段桥梁强硬挤进那痛苦不堪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