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大陆地域辽阔,多国零散。彼时东越强盛,屹立一方。
但近些年,西宛异军突起,短短时间内便吞没了周边几个小国,继续向东扩进,战火已经蔓延到东越国境。
西宛大军势不可挡,东越为避其锋芒,主动邀请谈判。
京城无人不知,皇帝宠爱长子李照,并且一直以储君培养。
西宛便提出,要李照入西宛为质,作为两国交好的条件。
西宛已明确提出要求,而且西宛使团见过李照的样貌,所以李暝不可能随便找一个皇子来替代敷衍。
但他确实不想让李照入西宛为质,更不想两国起干戈。
踌躇之时,他意外得知,当年双生子中的姐姐,也许还活在世上。
根据暗卫提供的线索,他立马派遣无数人手前去搜寻,终于在白云镇找到了沈珍珍和阿照。
阿照与李照不愧是双生子,眉眼起码有七分相似,若换上同样的穿着,定能以假乱真。看到阿照的第一眼,李暝便知道,她能帮他。
所以,李暝此番接阿照回来,不是为了弥补亏欠,而是要阿照代替李照前往西宛为质。
沈珍珍后悔极了。
如果早知道李暝接回阿照是抱着这个打算,她十二年前就应该离开东越,去一个李暝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惜说什么都太晚了。
京城的气候总是这般捉摸不透,白日里阳光明媚,临近黄昏,天色骤变,电闪雷鸣,格外吓人。
趁着雨点还未落下,沈珍珍马不停蹄地往舜华宫赶。
阿照最怕这种雷雨天,以往在白云镇,每当电闪雷鸣的时候,阿照都要躲进沈珍珍的怀里,心中才会安宁。
如今应当散课了,阿照一个人在舜华宫,又是雷雨天,要是看不到她,必定会焦急的。
沈珍珍知道,此时此刻,阿照需要她,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沈珍珍回到舜华宫,没有望见阿照的身影。
阿照去哪儿了?
沈珍珍在宫中找了许久,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她。她蹲坐在地上,下巴枕在膝盖上,环抱着双腿和肩膀,眼角的泪珠还未干涸,模样甚是可怜。
沈珍珍连忙冲到她面前,蹲下身把她抱进怀里,“阿照别怕,我在呢。”
阿照抬起头望了沈珍珍一眼,伸出小手抱紧了她的腰,开始哇哇大哭。
雷声、雨声、哭声,一同响彻在沈珍珍耳边。
沈珍珍拍着她的背,安抚着:“是我不好,我来迟了,下次不会了。阿照不哭,哭多了眼睛会疼的。”
雷声渐消,阿照也停止哭泣。
可沈珍珍细心,注意到阿照的目光里仍然透着慌张和无助,于是问道:“阿照,雷声已经停了,还害怕吗?”
阿照颤颤巍巍地说:“珍珍姨,血、好多血……”
“什么血?”
“下、下面……在流血。”
沈珍珍瞥了眼,恍然大悟,柔声道:“阿照别怕,这个叫做月信,是每个女娘子都会经历的,说明我们的阿照长大了。”
“每个女娘子都会经历的吗?”
“嗯,之所以叫月信,是因为它一月一行。往后啊,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
沈珍珍给阿照讲解了月信的注意事项,又熬了碗姜糖茶给她服下,哄着她睡了觉。
看着阿照熟睡的脸庞,沈珍珍暗暗下定了决心。
次日一早,阿照照常去聆听秦尚仪的教导,沈珍珍则毅然地前往千秋殿,求见皇帝。
太监通传后,沈珍珍来到大殿,下跪行礼:“民女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李暝端坐龙椅,垂眸瞧着沈珍珍,缓缓道:“你求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阿照毕竟是女儿身,怎能让她代替皇子前往西宛呢?”
“既是我李家的血脉,为国分忧是她的职责和荣幸。”
呵,出生十二年没有享受过皇室的待遇,如今却要承担皇室的责任,天底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沈珍珍按捺住内心的怒火,义正辞严道:“昨日阿照月信突至,往后便是月月如此,若真让她去了西宛,不出一月,必定被人看出端倪,阿照身份暴露都是小事,要是西宛因此觉得东越不守诚信,影响了两国之谊,那才是得不偿失啊。还望陛下三思。”
沈珍珍的担忧不无道理,李暝沉思了片刻,而后开口:“朕会酌情考虑,下去吧。”
走出千秋殿时,沈珍珍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虎毒尚且不食子,只期盼着李暝还存有一丝良知,哪怕只剩一丝,都绝对不会让阿照去往深渊地狱。
当天下午,阿照就收到传召,要她前往千秋殿面圣。
沈珍珍内心忐忑,跟随阿照一同前去,却被侍卫拦在了门口。
她看着阿照一个人进了殿内,不由得紧张万分,只期盼着是个好的结果。
千秋殿里,阿照行礼后,李暝赐座,再挥挥手,不一会儿,就有个宫女端着一个小碗走到阿照面前,碗中褐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
李暝道:“照儿,朕听闻你身体不适,特意为你寻了好药,趁热喝。”
阿照看着碗中的药,迟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李照,这是朕赐你的。”李暝声音低了下去,冰冷的语气里夹杂着危险与试探,“喝,还是不喝?”
沈珍珍在殿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始终焦急,不由得来回踱步。
突然,殿内传来阿照痛苦嚎叫的声音,沈珍珍心内一惊,随即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一进去,便看到阿照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而李暝在龙椅上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平静如冬日无风的湖面。
沈珍珍顾不得许多了,大喊一声“阿照”,连忙上前半跪着身姿,将阿照扶起,搂进自己怀中,紧张而担忧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
阿照额上青筋暴起,整张脸涨红而皱作一团,涕泗横流,汗水成串,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她痛得神志不清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叫喊着:“痛!好痛!”
沈珍珍安抚着她,注意到她嘴角的药渍,又看到一旁的宫女端着食盘,当即就明白了一切,她转头看向龙椅上的李暝,大声质问:“你给她吃了什么!”
李暝的语气轻飘飘的:“一碗巫药,能保她六年不来月事,便是太医院的国手把脉,也觉察不出问题来。”
“六年不来月事?”
“六年,足够了。朕只需要她隐藏六年身份,六年后,朕保证,一定风风光光地迎她回国。”
沈珍珍怒极反笑:“哈哈——所以,你还是要把她送去西宛为质?”
“两国之交,自是难以避免的。况且,西宛也会送皇子到东越为质,就当是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沈珍珍冷笑一声,蹙紧眉头,反问道:“历史上,有哪一个质子没有遭受非人的折磨?因为无法忍受折磨,自尽死在他国的比比皆是,男儿郎尚且如此,女娘子又该如何?若身份败露,你有想过阿照会面临着什么吗?你有想过她会遭受到怎样的侮辱吗?”
李暝双眉紧皱,语气隐有愠意:“沈珍珍,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朕就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朕已经说了,只需六年,六年后,朕会风风光光地迎她回国。”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沈珍珍怒吼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情绪无比激动,“你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吗?小姐当年怎么死的,相信你心里有数!你如此对待小姐的亲生女儿,小姐若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放过你!”
像是被人撕开了遮掩,最龌龊、最肮脏的东西被暴露在外,李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来人!”他怒喝,“将这个疯女人押下去!”
不一会儿,殿外就冲进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沈珍珍困住。
场上局面瞬息万变,阿照已然忘却了疼痛,看着珍珍姨无畏地和李暝对峙,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李暝要把她送到西宛为质?珍珍姨就是为了这件事,和李暝争执?
珍珍姨口中的小姐是谁?是尚书令千金赵灵素?娘亲?娘亲怎么死的?与李暝有关?
沈珍珍不肯让侍卫把她带出去,拼命挣扎着,她虽未习过武,但一个人不顾一切时,往往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即便两个侍卫竭力压制,居然还是被她给挣脱了。
沈珍珍拔下头上的素银簪子,疯了一般冲向李暝,眼中是怒气腾腾的杀意,“狗皇帝!我要杀了你!替小姐报仇!”
皇帝身边的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沈珍珍还未靠近,就被一脚踹翻在地,手中簪子甩出去好几米远。
“唰——”
殿上寒光一闪,空气中瞬间弥漫起血腥味。
阿照瞪大眼睛,亲眼所见李暝拔出随身的佩剑,对着珍珍姨的左胸刺了下去,珍珍姨略微一闪,才只刺到左肩。李暝并不罢休,抽出佩剑,继续对着珍珍姨的腰腹劈砍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说阿照了。
直到李暝第四次举起剑时,阿照终于回过神来,距离过远,跑过去肯定来不及了,阿照连忙大声呼喊:“父皇饶命!儿臣自愿前往西宛为质,还望父皇手下留情!”
李暝的手顿了顿,没有砍下这第四剑。
万幸,珍珍姨没死。不过却受了重伤。
夜晚,狂风呼啸,乌云席卷天幕,像是要下大雨。
舜华宫灯火通明,沈珍珍的床前围满了太医,宫女太监们忙里忙外,将一张张浸满了血的绸子抬出宫外。
为了不妨碍太医替珍珍姨治伤,阿照躲在一旁,时不时踮起脚,关注着珍珍姨的状况。
珍珍姨浑身是血,脸庞和嘴唇都发白了。
阿照眼眶中蓄了一汪泪水,视线模糊了。
血,好多血,都是珍珍姨流的血……
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啊?为什么止都止不住啊?
“阿照……”
来来往往的动静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微弱的呼喊,是她的珍珍姨。
阿照连忙拨开人群,窜到沈珍珍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我在,珍珍姨,阿照一直在。”
沈珍珍睁开眼,苍白淡薄的脸像艳色消褪的剪纸,即便这样,她还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阿照,好好……活着。”
阿照一向最听珍珍姨的话,但现在她不想听,珍珍姨这样,就像是交代遗言似的,她一点都不喜欢。
她拼命摇着头,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乞求了:“珍珍姨也要好好活着,你答应过我的,要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