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擎洲闻言,眉心当即拧紧了三分,“舅公这是何意?”蒋钺是虎贲军中他最信任之人,也是除蒋夔之外,蒋家在北境的唯一掌舵人。蒋夔若强令蒋钺退回京中,既相当于自断臂膀,也等于断了他的后路。
蒋夔怕不是疯了!
霍擎洲盯着蒋夔,凤眸微微上挑,眸底慢慢涌上一层数九寒天时节才有的冷意,“舅公如此坚定,不惜毁了蒋家也要阻挠孤?”
蒋夔急的冲霍擎洲抱了个拳,苦口婆心道:“殿下,微臣理解殿下心意,但眼下确非对鞑靼人用兵最好的时机!”
“一则,虽然殿下煞费苦心筹谋到三十万两黄金,但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些银子要用到对付鞑靼人的战场上,不过泥牛入海,不足万一尔。”蒋夔一句一句,声调越来越高,“二则,眼看就要入夏,关外正是雨水正丰沛之时,鞑靼人的马养的正肥壮,殿下难道要我大亓守军,用那些完全没有训练过的轻骑到战场上与他们的重骑兵厮杀吗?”
说到此,蒋夔已然声色俱厉,“再则,即便有北境城墙,若有一站,我部必将倾巢而出,关外草原空阔,那些毛头小子在雨季踏入一点也不熟悉的草原腹地,岂不是上赶着给鞑靼人的牛马喂饲料?”
他围着霍擎洲转了半圈,急红了一张脸,转身想也不想便冲着霍擎洲大吼道:“几十万儿郎的性命,殿下难道要为一己私欲,眼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且丝毫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吗?”说道最后,蒋夔气的几乎要把脸贴在霍擎洲脸上,
直到蒋夔呼哧带喘了半晌,一直面无表情的霍擎洲终于给了反应。他冷冷睨了一眼蒋夔,瞳色间划过一抹危险寒光,“舅公说了这么多,是怕蒋家军皆战死沙场?”
“你!”蒋夔被他一句话噎住,急的脸色猛地大变。一忽儿变青,一会儿变白,一口气险些没渡上来,直接白眼翻了过去。
立在一旁许久的秦良眼看不好,终于提着胆子走过来跪下请罪道:“殿下此言实属无心,还请镇国公看在先皇后的面上,不要与殿下计较!”
蒋夔瞪眼看看负手而立的霍擎洲,又扭过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秦良,青白着一张脸趔趄了半步,险险稳住身形,自己给自己顺了好大一口气后,才低声哑然道:“殿下身份尊贵,臣自然不敢计较。”
秦良说的对,即使不看太子的身份,看在已故的先皇后,他蒋夔的亲妹子的面上,他也不能与眼前这个一定要亲自去撞一撞南墙的太子外甥多计较。
霍擎洲瞟了秦良一眼,复又直视蒋夔道:“舅公方才所言,孤在心底已经思量过了。在孤看来,如今北境边疆守军只差一次战机,便可将鞑靼人的大军尽诛之,即使要练兵,战场之外练出来的,也不过是付不起的阿斗罢了!”
他冷哼了一口气,眼中迸发出凌厉噬人的可怕寒芒,“自大哥惨死于北境战场,孤没有一次不惦记为他复仇。孤恨不得现在就去与鞑靼人一战,生啖其肉!”
“即使舅公到父皇面前请旨,将蒋钺调回京中”霍擎洲看着满面沧桑的镇国公蒋夔,语气幽幽道:“那孤就会想其他办法,微服出京,亲自去北境战场,带着虎贲军与鞑靼人决一死战!”
“殿下!”蒋夔惊得脸色大变,许久没有其他反应。
秦良偷瞥了主子一眼,同样有些不敢置信。
不知过了多久,蒋夔终于闲回过神,深吸了口气,稳了稳脸色,看着霍擎洲语带哀愁道:“臣言尽于此,旁的,还请殿下三思而行。”他拱手抱拳,仓促行了个礼,躬身便要退下。
只是刚退了几步,又忍不住转过身来说,“臣刚听到消息,谢翎入诏狱之前,已经替太子试探过陛下心意,陛下没有回话,只用旁的事搪塞过去。此事,殿下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蒋夔走后,秦良自己站起身,看着他仓皇离开的背影,隐含担忧道:“镇国公毕竟是殿下的亲舅公,殿下方才的话,着实有些重了。”
霍擎洲的脸色同样不好。
其实刚才话一出口,他便已经意识到不对。只不过如今再想收回,显然也为之晚矣。而且如今看蒋夔这个再三劝谏的态度,势必会想办法阻挠他成事。
所以一定要趁着父皇发现之前,想办法出宫。
霍擎洲眸微晃,低声吩咐秦良,“备马,孤要出宫。”
“这个时辰?”秦良大惊失色,“殿下可是要现在出京?”
不知为何,霍擎洲脑中忽然闪过谢翎的脸,那晚他蜷缩在地上,神情凄楚,整个人瘦到任谁都能抬脚把他碾死。原来他已经试探过父皇的心意?只是当时他为何不说呢?
霍擎洲想不到答案,索性不再细想,把谢翎甩在脑后,直接大步往寝殿走,头也不回的对秦良道:“照孤的意思去办!”
秦良看着主子衣衫不整的背影,悠悠长叹了口气。
这下,主子又要惹陛下生气了。
……
刚出了东宫,蒋夔越想越不对。背着陛下微服出访,亲赴北境统军这样的事,太子既然说的出,心里便是一早就这么打算过,而且一定会做到的。
不行!绝对不能由着太子这么任性妄为!
站在原地斟酌了一阵儿后,蒋夔最终抬脚换了方向,加快脚步朝着安和宫而去。
一定要将太子的心思,尽早回禀陛下,请陛下阻拦他才行!
……
蒋夔到安和宫的时候,亓宣帝正歪在锦榻上,看坏成安呈上的,关于户部上下人等重新复盘清查户部账目的奏疏。
见他憋着一脸怒气进来,还乐呵呵的冲着金蕤打趣说:“金奴儿,去,凑上去看看,看看咱们镇国公脸上现在有几种颜色。”
金蕤捂着嘴轻笑了两声,附和着说:“奴婢这眼神不好,陛下还是使唤了旁人看吧。”
亓宣帝哈哈大笑。
蒋夔就在这笑声里单膝跪地请罪道:“臣有罪!臣教子无方,臣的长子蒋钺脾性被虐,实在不宜驻守北境边关,请陛下将其贬为白身,调回京中!”
一长串的请罪之词说下来,惊得亓宣帝腾的一下从榻上做起,瞠目瞪着他扬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臣有罪!”蒋夔磕了个头,脑袋闷在地上,掷地有声,“孽子唆使太子贪墨河工银子三十万两,如今已经运到北境军中。臣愧对陛下,蒋家上下,愧对陛下信任!”
亓宣帝垂眸看着地上一动不动跪着的蒋夔,神情晦暗不明。
看来,那个逆子已经成事。否则,蒋夔也不会有请罪这一处了。从蒋夔这突然请罪情形来看,他大约事先并不知道太子的谋算,否则也不会任由太子一直任性行事而不加劝谏。但是蒋钺是否知道,是否配合了太子行事,就当真不一定了。
亓宣帝脑中划过霍擎洲之前的拗劲儿,心中不禁开始思索起蒋夔的话来。
把蒋钺撤回来给他一点教训,也是给太子一点教训。可蒋夔自己就在京中,再把身为宣威将军的蒋钺撤回来,北境若是乱了,鞑靼人若是趁机南下,又该怎么办?
没了蒋家坐镇,虎贲军中还有谁可以服众呢?
左思右想半晌衡量不出办法,亓宣帝只觉得头脑要炸了一般。
逆子!若非那个逆子固执行事,朝局也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里。河工银子还有三十万两的缺口,老四若是拿不住,只靠户部账目上盈余的二十万两,到时能救起多少灾荒?
亓宣帝脸色变换,大殿中针落可闻。
蒋夔依然屏声敛气,不敢有丝毫动作。唉,此番他们蒋家,怕是要因太子一时偏执而失信于陛下了。
直到双膝僵硬到好似不存在了,蒋夔才听上首坐着的亓宣帝幽幽道:“去给蒋钺去信一封,就说是朕的意思。”
蒋夔愕然抬起头,只见亓宣帝双眸夹着寒气瞪着自己,不容置疑道:“如果蒋钺能瞒着太子,把三十万两黄金老老实实运回京中,那朕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如果他办不到,朕就只能降旨,命他以戴罪之身回到京中,革除军职,永不叙用。该如何做,叫蒋钺能自己掂量清楚。”
“陛下!”蒋夔感激之情上涌,一时老泪纵横,“臣代那逆子,谢陛下天恩!”
保住了,他蒋家的长子,总算是保住了...
亓宣帝抬手阻止了他扣头,语气淡漠道:“镇国公不必忙着谢恩,三十万两黄金少一个字儿,别怪朕不念及往日君臣情谊。到时你与蒋钺父子二人,提头来见。”
“是,谢陛下”蒋夔粗鲁的摸掉了滚落的泪珠,粗声粗气道:“臣还有一事,不敢期满陛下。”
“说。”亓宣帝揉着眉心不耐烦道。
蒋夔抬眼觑了一眼君王的脸色,紧张了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似乎有意微服出京,亲自前往北境战场。还请陛下规劝殿下,北境凶险,殿下千金之体,万万不可去。”
“你说什么!”亓宣帝震惊到脸色大变。
蒋夔苦着脸,将方才方才在东宫中与霍擎洲的谈话又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然后又垂下头,等着亓宣帝示意。
亓宣帝只觉气血上涌,直冲大脑,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昏了过去。
“陛下!”眼看着主子身形晃了晃,金蕤赶忙上前扶住了,“陛下!”
亓宣帝捂着气的发昏的脑袋,低声嘶吼,“去,把那个逆子给寡人绑过来!”金蕤急的要哭,“陛下龙体要紧,要教导太子殿下,且等缓缓再说。”然后又要叫人尽快去传太医。
跪着的蒋夔看着情形,不由大悔,也跟着劝慰说:“陛下保重龙体。太子事小,陛下龙体事大!”完了完了若是把陛下气出个好歹来,他们蒋家人几个脑袋也不赔的啊!
亓宣帝却捂着脸闷声怒吼道:“去叫太子!现在就去!”
金蕤不敢耽误,只能对大殿中守着的两个黄门说:“你们一个去请太子殿下过来,另一个快着些,先去请太医!”
小黄门急慌慌去了。
金蕤拍着亓宣帝的背,示意蒋夔说:“劳烦镇国公,将茶盏端过来给陛下顺顺气。”
“好好好”蒋夔憨憨站起身,无措的端起一旁已经快放凉的茶盏,递给亓宣帝恭敬道:“陛下。”
亓宣帝趁着喘息的间隙瞪了他一眼,把年近古稀须发皆白的镇国公瞪的直打哆嗦。
……
小黄门到东宫通传时,霍擎洲正在写书信,闻言一愣。
秦良头一次没照着主子心意办事,此刻也正跪在书房外领罚,见小黄门跑进书房,却是已经猜到了些什么,站起身直接冲进房中,对霍擎洲忧心道:“殿下,怕是陛下已经知道殿下心意。”
霍擎洲联系蒋夔之前态度,此时也是大怒,将笔墨狠狠摔在桌上,墨汁溅起,将他刚刚写了几句的书信给阴透了。霍擎洲却不管一桌子狼藉,大跨步往书房外疾走。
秦良急忙去拿了外衣,在主子要出门之前将人勉强拦下,“殿下,殿下既要面圣,还是先更衣为好。”
霍擎洲憋着一腔怒火抓起衣衫披在身上,步履仍旧半点不停。
秦良看的着急,想再劝两句,又怕火上浇油,只能没奈何小跑着跟上。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到了安和宫。
太医已经先他一步到了,此时已经诊完脉要去写药方,见了他,急忙跪下请安,“太子晚安。”
霍擎洲不看他,纳头便朝着歪躺在榻上的亓宣帝跪拜,语气僵硬道:“父皇这个时辰传儿臣过来,可是有事。”
亓宣帝面色阴沉的瞪着他,眼底似有隐忍。霍擎洲心中早有准备,同样不惧怕,挺直脊背回视。
大殿中气氛极为肃静。蒋夔缩在角落里,一会儿看看亓宣帝,一会儿看看霍擎洲,几番张嘴想要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缩着脖子继续窝着。
半晌,亓宣帝眯起眸子冷冷开口说:“除了太子,其他人滚出去。”
蒋夔、金蕤和太医一起应了是,秦良原本就在殿外,听到这一声,忧心的直想冲进大殿中劝诫主子不用意气用事,顶撞陛下。
人都走干净了,亓宣帝终于隐忍不住,雷霆震怒之下,竟然把桌上摆着的点心带着盘子直接朝着霍擎洲砸了过来。
霍擎洲不躲不避,被盘子正砸中眉骨,鲜血当即流淌下来,还有些干点的碎屑粘在脸上,不多会儿,血便混着那些碎屑模糊了他右边半张脸。
霍擎洲闭眼忍耐,过了好大一阵儿,才冷声道:“父皇若没有旁的吩咐,儿臣这就告退了。”说罢,也不管亓宣帝如何生气,竟然要站起来转身就走。
“逆子!”亓宣帝气的也站了起来,猩红着一双凤眼瞪着他,“给朕站住!”
霍擎洲沉默了几息,然后乖乖转身。
亓宣帝带着怒气走进他,抬手甩了他一巴掌,“逆子!你陷害行初之事朕还没有全然平息,如今你竟然又要生事!”
这一巴掌力道着实不清,霍擎洲的脸没多久便肿了起来。原本俊朗如刀削般的面庞,此时看起来却是狼狈异常。
霍擎洲一脸无赖的舔了下流到唇边的血,最后竟若无其事道:“父皇若没有旁的吩咐,儿臣这就退下了。”老头子有气发出来也好,省的再憋出病来。到头来又怪他忤逆。
“好!你这个逆子!好的很!不亏是真亲手扶起来的太子!”亓宣帝气急了,愤怒到不顾皇家体统,冲外间扬声嘶吼道:“来人!!!”
金蕤推门闯进来,“陛下?”
下一秒,他的视线瞥见霍擎洲的脸,却是立即大惊失色,“太子殿下这是?”
亓宣帝指着霍擎洲,整个人被气的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着,“去!叫锦衣卫,把这个逆子给朕压入诏狱,先打上八十大板再说!”
“陛下!”金蕤被这道旨意吓得脸都白了,“陛下喜怒!”只连说了几句“喜怒”,旁的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殿外,没敢站太远的镇国公蒋夔也隐约听见了这一句,推门就要跟着闯进大殿劝阻。
被秦良一把拦住,“镇国公,您若此时进去,只怕殿下太子之外当真就要不保了。”若有了外人,就是有了见证,那陛下再想收回刚才的话,怕也是不能了。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唉!”蒋夔急的不贵形象直拍大腿,“这可如何是好啊!”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被压入押只有朝廷钦犯重犯才会被关押的诏狱,这与废太子有何区别。旨意一旦被执行,只怕朝野上下都会跟着动荡。
大殿中,霍擎洲与亓宣帝有七分相似的眼底流出讥讽,扑通一声笔直跪下,昂声不服气道:“父皇若要废去儿臣太子之位,直接明旨示下便可,不必如此迂回。”
“你!”亓宣帝身体朝后晃了晃,险些又站不住。
金蕤眼里不好,也不顾不得自己没被叫起,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亓宣帝,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语带哭腔劝道:“陛下喜怒,息怒啊。”
亓宣帝气的眼看白眼都要翻出来,直直又要往后倒过去,金蕤使了几分力气,把他扶到锦榻旁坐下,因父子之间形容都不可使外臣轻易看见,这下更是连太医也不敢再传进来了。
金蕤急忙端了茶盏递到亓宣帝嘴边,喂他小口小口喝了一些,又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了气,才哽咽着说:“陛下龙体要紧,即便要训太子殿下,也等万安之后再训吧。”
亓宣帝好歹顺了些气,侧过头两眼满眼阴鸷的俯视跪在地上的霍擎洲,急促喘息了半晌,方才嗓音嘶哑道:“你这逆子,当真...要一直如此忤逆下去...”
霍擎洲猛的将头砸在地面,“大哥的大仇一日不报,儿臣一日不会歇了这份心思。”
“好!”亓宣帝沉着脸,冷笑着对金蕤吩咐道:“传旨,叫锦衣卫指挥使戎坚来,将这个逆子给朕压下去,鞭笞八十!少一鞭子,就提着脑袋自个儿滚到诏狱里去!”
主子已经气急攻心,金蕤儿自然不敢再劝,只能噙着眼泪低声道:“是,奴婢这就去传旨。”他路过匍匐跪在地上的霍擎洲,幽幽叹了口气。
陛下这一对天家父子,当真都是冤孽碰头了。
金蕤还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亓宣帝忽然道:“慢着。”
他以为亓宣帝忽然转圜心意,便立刻回道:“陛下。”
却不想亓宣帝阴沉着脸,瞪着太子一字一顿说:“取鞭子来,朕亲自动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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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