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脸色苦闷,“李大人也知道,我以戴罪之身回乡,家中银钱在京中早已被抄没干净,如今回乡,只能靠家中几亩田地与刮母艰难度日。”
“谢兄的意思是?”李毓拎着酒壶给自己眼前的酒杯倒了杯酒,好以整暇的看着他。
谢翎神情里露出惆怅之意,琥珀色眸子里划过苦涩,“我往日只知道读书,哪里操持过耕种之事。”他深吸了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双眼望着李毓诚恳道:“所以回到荥阳后我便与母亲商议,不若将耕田租种给乡中佃农,再找些其他的营生谋事。”
“应当不止如此”李毓嗔了他一眼,不赞同之意溢于言表,“以谢兄的本事,即便是到哪个富贵人家做个西席先生,所得束脩银钱也该尽够你们母子二人花费才是。”
谢翎摇了摇头,垂眸颓然道:“圣贤道我不敢再碰,只怕误人子弟。我只盼着以后能做个寻常百姓,与母亲安稳度日便好。”
李毓反复打量他半晌,最后幽幽叹了口气,“谢兄这一身才干,若不传授下去,实在可惜。”他拍了拍谢翎的肩头,“也白费了黄老数年的苦心教导啊。”
谢翎身体一僵,再抬头看他,眼中已然迷蒙带泪,“李兄...”
李毓仰头饮尽杯中酒水,对他感慨道:“实不相瞒,我说与你同窗,实在不止是因着国子监时你我座位毗邻。更是因为入朝之前,我也曾拜在黄老门的同窗故友,如今已经故去的大儒,怀至道门下。家师也曾领受皇命,亲赴北境为太子启蒙。”
谢翎没想到还有这层意思,一时完全愣住。
这...他倒是真没想到。
李毓的老师他自然知道,早在国子监时他就听过怀至道的名声,师傅在世时也时常提起。怀至道不惑之年名满天下,博学之名更在师傅之前扬名之前被人称颂。
只是天不假人,他老人家刚过知天命的年岁便撒手人寰,溘然长逝。
没想到,怀至道以前竟也给霍擎洲做过师傅?那如此算来,他与霍擎洲,和李毓,竟然勉强,也算的上半个同门?
或许是谢翎呆愣的时间太长,李毓看的有些忍俊不禁,竟然直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谢兄,可是酒吃的太多,吃的傻了吗?”
涣散的心神被这一声教会,谢翎举起酒杯冲李毓羞愧道:“是我的不是,叫李大人见笑了,我自罚一杯。”
但他正准备饮下,李毓却抬手来阻拦,“谢兄酒量一般,你我还是就这般说话便好。”他瞟了谢翎一眼,眼神中不无调侃。
“便如李大人所言”谢翎轻笑,将酒杯放下后,又接着方才的话说:“非是我妄自菲薄,实在是家母见我往日受累,也不愿我再踏足官宦人家,只在我修养好之后提了个主意,为我母子二人日后生计打算。”
“哦?”李毓起了好奇心,默默看着他,等他主动提起下文。
谢翎深吸了口气,徐徐道:“家母提起,昔日祖父家中以医药起家,如今虽然家中败落,但有不少古籍药典还在,若是...”
他还未说完,便又被李毓含笑打断,“所以谢兄是打算尽心钻研医术,待学成之后到我那药斋里做个看病问诊的郎中?”
李毓语气里满是调侃,谢翎也不将他的态度放在心上,失笑摇头道:“并非如此。”
“那谢兄是何意?”
“家母往常在京中也打理过不少药材,她与我谋算了几番,还是觉得,在家中继续种些药材出售与药堂更好,这样既不损耗多少精力,也省的我们母子奔波。”
“那日我病发,正巧是李大人手下的何郎中前来诊治,我既问出来药斋的主人,便也厚着脸皮,借了李宴天的关系,来同李大人你攀关系了。”谢翎还是举起举杯,对李毓郑重道:“若是要售卖药材,必得是商户之籍才行,我想请李大人略略相助,帮我们母子二人,将现在的户籍改为商籍。”
“这怎么能行!”李毓惊的脸色大变,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谢翎骂道:“莫说你曾在朝为官,便是为着先祖们的清誉,也不该动了这改商籍的心思。”
他一手搭在谢翎奸商,声色间颇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意思,“士农工商,商籍最贱!谢兄即便因河工银子丢失之案含冤辞官,也不该如此次甘堕落!”
谢翎叹了口气,“我如今声名全无,已然愧对恩师。但是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敢动这种自轻自贱的心思。”
“谢兄若是信得过我”李毓严肃沉声道:“我便书信一封,举荐你到县中官学做夫子。你有十几载寒窗苦读积攒下的学识,论起对四书五经的见解,绝不逊与官场上任何一个士人。即便离了官场,还怕当真没有去处吗?”
“多谢李大人宽慰”谢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如今身体孱弱不堪大用,提笔写几个字都已经耗尽气力,如何能应付其他?”
“即便只做农户,也不能改了商籍!”李毓一口否定了谢翎的想法,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你方才也说,家中还有薄田。”
谢翎茫然抬头仰视他,“可是谢某听说,如今荥阳县中,耕种的税目是按照‘十税六’收取的,如此繁重的田税,我与家母如何拿的出?”
听他这么说,李毓手中下意识松开了他,眼中闪过略带阴沉的试探,“谁与你说的?”
“李大人不知道吗?”谢翎故作疑惑道,“乡邻间早已经传遍了,名目虽然仍然是‘十税三’,可官衙派人来收,次次都是按着‘十税六’的比例来的,如今已成定例。”
李毓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别的来。
谢翎任由他看,神情中始终带着微微惊讶。二人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谢翎先开口问他:“李大人当真不知道此事?”李毓若说不知道,当真就是纯粹胡说八道了。
县丞虽然不及知县的品级大,但一县之中大小事,也必是先过了他的眼,最后再呈给知县过目定夺的。若说他没有吞没多少,倒有几分可信。若说他全然不知,必定就是存心欺瞒。或者,与这样荥阳县的知县相互勾结,先做下贪墨的勾当,继而官官相护。
谢翎心底生出几种不同的揣测,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凄楚,“我如今身家全无,哪里能交出‘十税六’这样的数目来。还望李大人看在宴天兄的情面上,帮我们母子早日改换商籍。”
李毓顿了一下,没过多久,便又神色如常,松开搭在谢翎肩膀上的手,走回自己的位子,慢慢将杯中酒饮尽,尔后一字一顿道:“此事并非小事,谢兄不必急于一时。”
谢翎满眼不解,“李大人这是何意?”他盯着李毓傲然的侧脸看了一会,随机恍然大悟,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推到李毓跟前恭敬道:“银钱虽不多,但是我一点心意,还请李大人笑纳。”
李毓斜了一眼银票的数目,抬眼睨着他,似笑非笑道:“谢兄把我看作何人?”
“谢某不敢。”谢翎抬眼迎着他的目光,镇定自若。
李毓就这么看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后,突然朗声大笑,“谢兄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能屈能伸,往日里能在朝堂上替陛下‘舌战群儒’,如今落魄了,也能在我这从八品的芝麻小官员跟前伏低做小。”
谢翎被他笑的脸色一肃,不禁寒声质问:“谢某已经给足大人颜面,大人这是何意?”
\"谢兄实在误会我了\"李毓笑着连连摇头,“荥阳县里税目之事我自然知道,县中账目我日日翻看,岂会不知账目有问题?只是此地另有山头,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丞,实在不当家做主。所以即便知道谢兄为难,我也不便出手相帮。”
如此再装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谢翎恢复平静脸色,起身负手而立,看着又狠狠灌了自己一杯的李毓,眼底划过一抹复杂之色,“如今没有其他人,我只要听云兄你一句实话,这荥阳县中的知县大人,又是靠着哪位行事?”
眼下李毓是否肯帮他已经不重要了,如果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支撑荥阳知府,他便能想法收集知府在税目上贪墨的证据。只要证据齐全,一封书信交到京中,借李宴天的手上达天听,请陛下重新梳理上下,到时,朝廷自会换一位知府过来。这荥阳县的税目规矩,也能跟着改上一改。
李毓挑眉,视线钉在谢翎脸上,眼底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审视,“到底是陛下庇佑太过,还是谢兄一直如此天真?”
“什么?”谢翎一时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
李毓眼中流出几分怜悯同情之意,“怪道谢大人昔日能轻易被人栽赃陷害,原来是一直天真之故。”
天真的让人不忍告诉他真相。
谢翎眉心皱起,直直逼视李毓,昳丽眉眼间透出令人不敢细看的阴鸷,“李大人究竟是何意。”
李毓冷笑了一声,铁青着脸色看着谢翎,字字铿锵道:“荥阳县隶书于开封府,是四皇子的封底。本县知县姓霍,原是四皇子手下的门客,因在四皇子府上伺候得力,备受四皇子青眼,所以才受提携,不仅赐了‘霍’姓,还得了如今的官职。”
真是四皇子的人?谢翎虽然心中有猜测,但却不料竟然猜中。如果当真是四皇子的人,那也就表示,陛下大约知道此事。
四皇子出了名的爱财,他手下门客经商,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榨取钱财。虽然表面上看着像个只爱钱财的闲散皇子,可他又极为护短,若要动他的人,只怕是有些棘手的。
一直未听到谢翎答话,李毓重重冷哼了一声,又讥讽道:“还有一事谢兄恐怕更不知道。”
“何事?”谢翎微微阖起眸子,“还请李大人赐教。”
“国库中忽然多了一些不知来路的宝石顽器,陛下已经下旨,名四皇子全数购下,并以全本金银两倍以上的数目,交回国库。”李毓侧过身,看着谢翎,语气仿佛寒冬腊月飞扬的大雪,“以四皇子的脾性,谢兄觉得这笔银两他会从何处筹募?”
他不疾不徐的走近谢翎,“若是四皇子一声令下,依仗他作威作福的官员们,会不会更加狠辣的借着税目的缘由压榨百姓?”
“而这一切,陛下当真半点都想不到吗?”李毓的笑意里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即便知道,事关河工银子,陛下会收回成命吗?”
谢翎被他这一番话乱了心神,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
陛下知道?所以荥阳的税目,各洲府官员贪赃枉法之事,其实陛下早就心中有数?
只是,为何陛下竟一直放纵他们行事?难道不知天下百姓一直深受其苦?难道不知贪官便是国之毒囊,迟早会让天下大乱?
...
种种猜疑在谢翎心底翻涌,惊的他险些维持不住镇定。
李毓却像是一早就猜出他会露出这种脸色,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竟然很快恢复如初,还过来笑着安慰谢翎,“谢兄离了官场也罢,如此诡谲之地,实在不适合谢兄这样‘单纯’的性子。”
谢翎回过神,瞥了他一眼,“李大人的意思是,知县大人为帮四皇子筹措银两,不会放过任何榨取百姓的机会。”
“这是自然。”李毓坦然道,“所以即便知道你所求,愚兄我确实也爱莫能助。”
谢翎勾起唇角,“倘若我说,我有一计,可以帮知县大人得到数十万两金银,李大人觉得,知县大人可会因此愿意见我这个罪臣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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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