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
“已经派人把东西点清楚了,除却太子殿下回禀过的丝绸瓷器,还有些上好的茶叶,翡翠玉石之类的。奴婢命人反复查验过,并无军中兵器。”
金蕤双手捧着托盘,将放置好的几本账册恭敬呈递到亓宣帝眼前,“派过去的将所有东西详细造册,俱都在此处了,请陛下过目。”
亓宣帝冷着脸拿过其中一本,大略翻了翻,随手丢在一旁,又随手翻了翻另外几本,“商队里跟着的都盘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金蕤眼观鼻鼻观心,“领队的原是个岭南那边的茶商,往来于南北间有些年头了。扣押那些的货物中,上等的茶叶多半也是从他那里购下的。”
“跟着押车的除了从岭南那边一路跟着的镖队,还有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栾枭手下的人。皆是先前报上来,押送河工银子时办差不利,被罚入诏狱的锦衣卫。”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奴婢叫人问了那带队的茶商的来路,说是四皇子举荐给太子殿下的。”
亓宣帝听见商队中有锦衣卫的人没什么反应,却在听见“四皇子”三个字后挑了眉,眼底闪过了然,“太子是个傻的,叫自家兄弟坑了都不知道。”
金蕤沉默着没有凑趣。
就连内廷中的小黄门都晓得,四皇子在钱财上是出了名的会扣砖缝。太子竟然敢用四皇子举荐的人,也实在该夸上一句“不知者无畏”。
眼见是离了谢翎这个得力的掌眼,手底下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只是不知道这三十万两黄金换来的商货,四皇子暗中到底获利多少…
亓宣帝翻的失了耐性,把账册扔给金蕤,眉眼间一片严厉之色,“叫他们在宫外找个地方,把东西安置好了。”
金蕤垂头答了声“是”。竟然不是要冲入国库吗?
他按下满心疑惑,略作思索后又问:“若是太子殿下那边问起...”
东西是被守城军士强扣下的,虽说已经将一干人等都关押起来,但在城门处闹出那么大动静,太子不可能不知道。若是派个人再去城门闹,守城军士碍于太子的身份,大约不敢再强行阻拦,收场也会十分麻烦。
他也得叫底下人有个理由搪塞过去才是。
金蕤不着痕迹的偷觑了眼亓选帝的神情,心中暗自揣度。原以为陛下派人拦下商队,是想再次问罪于太子,可如今看来,却只是要将东西拦下,并无不信任太子的意思。
黄琮弼去了之后,黄家在朝的几个儿子都要回去守丧三年。太子殿下在朝中本就没有太多助力,没了师门的帮衬,太子自己又犯蠢,自断臂膀撇开了谢翎,如金就像失了翅膀的鹰,眼见着是要失大势了。
陛下先前绝口不提太子先前的罪过,更是亲自在朝中一力帮着遮掩,仿佛是几分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怎么忽然在太子要将功赎罪的关头,截下了他的商队?
这究竟是要护着太子,还是要罚他呢?金蕤不动声色思索了半晌,终究想不明白因果,眼底划过一抹疑惑。
亓宣帝将轻嗤:“他如今怕是没那个心力。”
一半金银换了这几本账册上的东西,另一半,怕是已经叫人运往了北境。他那个傻儿子现在该是正想着怎么安排人手,把三十万两黄金都换成矛戈战马,哪里有心气操心这些已经被守城军士扣下的东西。
亓宣帝思索了一会,沉声吩咐金蕤,“把老四给朕叫进宫来。”
“奴婢这就去办。”奴婢躬身应了差事,转身一溜小跑着去办差。
不到一个时辰,四皇子霍冲,就战战兢兢的坐在了安和宫的小书房里。
金蕤领着一个小黄门奉了茶盏,退下前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四皇子,心底暗自腹诽,几日不见,四皇子又丰腴了些...
亓宣帝吹了吹茶盏,撇开里头的浮沫轻抿了一口,不动声色的询问说:“老四啊,最近在外头忙着什么事儿呢?”
四皇子身形有些壮硕,挺直了脊背坐着,养尊处优的皇家尊荣好歹能衬出几分来。只是他答话时稍微挪动了一下,过分雄厚的实力连带着臀下的椅子都跟着吱吖抗议。
四皇子尴尬的强挤出笑脸,与亓宣帝只有三分相似的眉眼里带着讨好,“如今还不到番邦进贡的时候,礼部没什么差事,所以儿臣正好清闲一阵,并没什么可忙的。”
亓宣帝未置可否,将账本扔给他,“看看这是什么”
四皇子忐忑接过,初时有些迷茫,越往后翻看,则越是心惊胆战,匆忙翻看到最后,神色间翻涌的惊恐已经完全掩饰不住,“父皇,儿子不过是赚点散碎银子,补贴府上的用度。”
他故作憨厚的说道,“儿臣在外头开府建牙,用度自然不比太子二哥在宫里取用方便。儿臣又不敢伸手像您要,只得自己想办法开源节流。”
“拿三十万两黄金补贴?”亓宣帝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府上的窟窿,可够补贴出另一座安和宫了。”
四皇子煞白了一张脸,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儿臣不敢。”
亓宣帝打量着他,久久不发一言。
四皇子紧张的吞咽了几下叩首,音调带着惊吓后特有的滞涩,“父皇明鉴,儿臣只有个看账本的皮毛本事,底下人从哪儿来的货,又卖给谁,儿臣当真不知。”
亓宣帝垂眸看着儿子,漆黑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审视,“老四,实话告诉朕,这三十万两黄金,你里外里从里头捞了多少出来?”
“儿臣不敢!”四皇子慌忙将头压得更低,几乎是贴在了地砖上。凉气顺着手心渗入心底,惊得他移动不敢动弹,“儿子先前真的不知是太子哥哥的人来买,也是底下人看着情形不对,兑换了货品之后又向儿子回禀了一声,儿子这才知道!”
似乎是怕亓宣帝不信自己,他语速极快的补充了一句,“儿臣若有半句序言,就叫儿臣以后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亓宣帝轻蔑的扫了他一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过了多半刻才幽幽道:“方才不是说除了看账本,什么都不知道?”
四皇子愕然瞪大了眼,看着上坐的君扶犹如看着一尊煞神,满脑袋的冷汗顺着圆滚滚的下巴往下滴落,舌头都不受控制的开始打结,“父皇...父皇明鉴...儿臣...儿臣当真不知太子...”
若是父皇认定他暗中相助于太子,他这后半辈子可就真的完了。
亓宣帝冷笑着睨了他一眼,“太子的事你参与了多少?”
“儿臣什么都没参与!”四皇子狠狠磕了个头,“只是叫人卖了些东西给太子殿下,即使您叫太子二哥过来与我当面对峙,儿臣方才所言,也一字不改!”话刚说完,四皇子紧张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书房中一时寂静下来,只听得见水漏滴答滴答,滴下的水珠轻微敲击莲盆,发出清脆的响动。
不知过了多久,四皇子听见他父皇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起来吧。”
“是!”四皇子哆嗦着站起身。
偷偷抬眼瞧了瞧,方才还一脸寒霜的亓宣帝,此时已经换了一副笑脸,且正一脸和蔼可亲的看着他,“老四啊。”
四皇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儿臣在。”说话间,他下巴上的冷汗顺着脖颈淌进了里衣,背上一层寒气一层汗湿,摧残的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冷是热了。
“过来,离朕那么远做什么?”亓宣帝冲自己的胖儿子招了招手,“过来,朕又不会吃人。”
“是。”四皇子哆哆嗦嗦的小跑着上前,在距离亓宣帝只有几步的地方扑通一下又跪了下来,“父皇。”
“吓着你了?”亓宣帝摸着四皇子的头,笑眯眯道:“你方才所言,朕都相信。我们老四如此乖巧,怎么会欺骗父皇呢。太子那个逆子如何,都与你不相干的。”他轻轻揉着四皇子的脖颈,就像在摸一条乖顺听话的狗,“你放心,你往日里平行如何,父皇心中有数。”
四皇子抬头看着君父,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霎时间泛起泪珠,哽咽着一字一顿道:“父皇圣明!”
亓宣帝又拍了两下,慢条斯理道:“只是父皇这里另有个差事,派给咱们老四去做,可好?”
四皇子身体一僵,脸色复又蒙上一层畏怯。他左顾右看着,不敢再与亓宣帝对视,缓了又缓好大一会儿,直到察觉亓宣帝停在他脑袋上的那只手力道加重,四皇子才小心翼翼回禀说:“父皇有命,儿臣自当遵从。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之大幸尔!”
“还是咱们老四乖”亓宣帝一边笑着,一边把一本账册递到他跟前,“这里头的东西,你帮父皇找个买主可好?”
四皇子打眼看过去,正是他初时迈进大殿时,亓宣帝递给他看过的那本。
亓宣帝也不管他如何惊讶,把账本直接塞到他手中,又将放置在一旁的一叠账册也拿过来,径直摆在四皇子眼前,看着他语气温和道:“还有这些,也帮父皇一并卖了,可好?”
四皇子现下可以确定,他这一身的大汗,并不是因为书房中太热,而是实在被他父皇的语气冻出来的。
凛冬最冷时的京城,也没有眼下他父皇的的神色吓人,简直能把人直接冻死了!
四皇子怔怔地看着亓宣帝,“父皇...”
这是先礼后兵?还是父皇在试探他?还是当真吩咐他?四皇子的脑子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往常当着手下对着账本的精明,此时是一点也看不出半分了。
亓宣帝依旧保持着笑,低头又凑了四皇子几分,几乎要贴在他脸上,“三个月之内,把这些,给朕换回四十万两黄金回来,朕相信咱们老四办得到的,是吧?”说罢,他轻轻拍了两下四皇子肥厚的下巴,一把将账册全部塞入他怀中。
四皇子呐呐的看着散落在怀中的账本,一脸不敢置信,“全部吗?”
亓宣帝眯起眸子看着半瘫在地的儿子,眸子里带着明晃晃的威胁之意,只把四皇子看的又打了个寒颤,才不疾不徐的朝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个月,多一日,你就跟着那茶商,一起滚到塞外去,不必再回京城了。”
“是!”四皇子重重的磕了个头。抱着一堆账册,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想都都没想就急急往外跑。
“站住。”亓宣帝叫住他。
“父皇?”四皇子缩着头转过身,“还有什么要吩咐儿子的?”
亓宣帝勾起唇角,“若是让朕知道,你在谁那里强买强卖,你照样不用滚回京中,直接去北境就行了。”
四皇子吓得浑身上下的肉跟着一起哆嗦了一下,只感觉霎那间自己的三魂七魄跟着一起离开了□□,转眼间就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亓宣帝也不再看他,轻飘飘交代金蕤,“好好地送老四出去,别叫他摔了。”
金蕤躬身上来搀扶,“冀王殿下,奴婢伺候您出宫。”
四皇子浑浑噩噩的由他扶着,直到完全走出了安和宫,才后知后觉的卸了全身力气,直接倒了下去。
书房内,亓宣帝颇有些自得的一下下敲击着桌案。靠那个逆子,去西域这一来一回至少一年的时间。那里能比“强买强卖”换银子,来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