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微风送来了秋的愁绪,苏浣在行走中思绪慢慢被拉远。
她恍惚想起,上一次爬山,应该还是大四那年。
她当时正焦头烂额地准备着保研的事情,整个人忙碌又焦虑。
却被那个人强行拽了出来,他们坐了两个小时的动车,来到了一片全然陌生的地界。
他拉着她的手,像是带着无限的力气,一步步地往山顶上冲。
不过一个多小时,他们就征服了一座山峰。
苏浣到现在还记得晶莹的汗珠从他的发梢滴落,他的掌心烫得吓人。
彼时山顶春意盎然,群山连绵尽收眼底。
繁茂苍翠的大树遮掩着他们的身影,那个猝不及防的吻漫长又缱绻。
那个人眼神发热,神采飞扬,满是意气少年的模样。
“苏浣,以后我们每年都一起爬山好不好?”他朗声问她。
可如今,眼前哪里还有那个奋力猛冲的少年郎,当年的人早已不在身边。
今天一起爬山的谢炳,想来也很快就会说再见。
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兜兜转转,她依旧孑然一身。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没想到她还能记起这些,苏浣轻轻晃了晃脑袋。
她只顾着自己往前走,倒是没留意谢炳的身影。
按理说谢炳的体力该比她好一些,怎么始终没跟上来?
苏浣疑惑着,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等了约莫五分钟,谢炳的身影才出现在石阶的拐角处。
谢炳今日穿了一身黑色运动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稍薄的白色卫衣,肌肉的线条随着谢炳的动作若赢若现。
黑色的裤子镶了一条白边,他原本就修长的双腿在视觉上愈发流畅完美,身材比例极佳。
褪去了以往的沉稳老练,这套衣服衬得谢炳在温柔之余多了些年轻活泼。
不过才爬了二十分钟,谢炳的神色似乎就有些不对劲起来。
他皮肤本就白皙,如今更是失去了几分血色,可以堪称惨白,整张脸像是一张精致漂亮却脆弱至极的瓷器艺术品。
如此低强度的运动,却已然让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层薄汗。
他一只手紧紧握着手中的登山杖,另一只手死死拉住一旁的金属栏杆,仿若这些就是他的全部倚仗。
身前的台阶明明不过三十余厘米高,按理他身材如此优越,跨越攀爬这些轻轻松松,可他的腿竟然有些微微发抖。
他的脖子更是僵硬住了,半分不敢回头。
谢炳眼睑低垂,闷着头盯着脚底坑坑洼洼的石阶,小心翼翼地把脚下发滑的落叶用登山杖清扫到一旁,而后再谨慎迈步。
见他的动作如此缓慢,苏浣有些担心起来——谢炳的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她往下走了几步,站在谢炳身前的台阶上,问道:“谢炳,你怎么爬得这么慢?你没事吧?”
苏浣如今比谢炳高了一头,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紧抿的双唇,还有额头细密的汗珠。
谢炳下意识地想要摇头,遮掩住自己心中的脆弱和恐惧,不想让苏浣觉得他是个麻烦。
可转念一想,如今不说,以后就都没机会说了。
他身体僵硬,不敢去看身侧的风景,脸上疑似出现了两抹粉红色。
谢炳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浣道:“抱歉,我有些恐高。”
“你可以等等我吗?”
他本以为苏浣会露出嫌弃的眼神,岂料眼前的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是吧,谢炳,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恐高?”
苏浣还是第一次见到恐高得这么厉害的男生,有些揶揄地笑道。
谢炳望着她脸上灿烂明媚的笑容有些晃神,苏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从前的他们,就像是都戴上了面具,鲜少展露真实的情绪,却弄巧成拙把彼此推得更远。
“我……从小就有一些。”
谢炳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挪开了眼神,强装镇定道。
他红透了的耳朵却暴露了心底的羞赧。
苏浣也不是无礼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也很正常。
“既然那么恐高,干嘛还要来爬山?”苏浣问道。
谢炳握着登山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片刻后苏浣听见他轻柔而清朗的声音。
“因为想和你一起看一次云山红。”
他音调平缓,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苏浣没想到谢炳会说得如此直白,她心里好像被什么震动了一下。
停顿了几秒,谢炳补充了下半句话:“以朋友的身份。”
谢炳因为不敢去看周围的景色,便只能与苏浣对视,他的眼中盛满了她的身影。
但那双眼眸如琥珀般干净澄澈,不带一丝杂念。
苏浣松了口气,暗中嘲笑自己真是多虑了。
她和谢炳成为朋友,也很好。
两人稍作休息,便打算继续往上。
苏浣秀气的眉毛纠结在了一起,走了两步,她还是决定停下来。
她扯了扯左手的袖子,让衣衫的布料完全覆盖住自己洁白的手腕,而后把它伸到了谢炳的面前。
谢炳有些不知所以。
“你拿着登山杖爬山太慢了,按照这个速度爬完山都天黑了。”
“你可以拽住我的手腕,我带你上去。”
苏浣也鲜少与人做这样亲密的事情,但她既然想这样做,便遵从本心。
谢炳愣了许久,心中涌起一阵感动,她果然还是和当初一样温暖善良。
他宽大的手掌覆上了她的衣袖,握住了那纤细的手腕,布料柔软的触感从掌心传入身体。
谢炳尽量克制手中不要太过用力,以免弄疼了她。
不知道为何,因为恐惧而始终忐忑的心,宛如找到了归宿一般,逐渐安定下来,不再彷徨紧张。
苏浣感受到自己的胳膊被谢炳的手圈住,她的身后多了一道不近不远的、略显笨重的呼吸声。
为了照顾谢炳,苏浣刻意放缓了脚步。
谢炳跟在苏浣身后,亦步亦趋,速度比起分开爬快上了不少。
风乍起,两旁树上的无数红叶簌簌作响,仿佛在嬉笑打闹、窃窃私语。
有了苏浣的牵引,不过一个小时,两人便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休憩的人极多,呜呜泱泱地把一方平台挤满了。
苏浣和谢炳分开去上厕所,可等谢炳出来时,却不见了苏浣的身影。
他耐心等了十分钟,却还是没有见到。
恐惧伴随着儿时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让他一瞬间就慌了神。
谢炳匆忙从手机中翻出苏浣的照片,那是他从律所的推送里面下载的。
他开始询问起周围的人:“您好,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过这个女子?”
旁人纷纷摇头,都说自己没注意。
谢炳的心因为慌张而咚咚咚地疯狂跳动起来,痛苦的回忆清晰地在脑海中放映个不停。
许多年前,他也是被这样丢弃在半山腰,幼小的他才堪堪到成年人的腰际。
他费力地拨开人群,在半山腰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母亲。
谢炳那时只是有些恐高而已,他强撑着自己,一点点爬到了山顶。
本以为母亲在那里等着自己,可迎接他的只有肆虐狂暴的山风。
他对着漫无天际的云呐喊哭闹,却无法让它们为自己作片刻停留。
如今的谢炳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无助的孩子,可那天被抛弃的害怕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漫山的金橘色渐渐离他远去,他仿若又置身在那个寒冷萧瑟的初冬。
“谢炳!”
一道干脆婉转的声音在他背后的不远处响起。
谢炳猛然回头,却见苏浣隔着人群,正笑眯眯地唤他的名字,对他扬起手。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气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
他的慌乱忧惧实在太过明显,苏浣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问道:“怎么了……”
“苏浣,别,别丢下我。”
她听见谢炳的声音喑哑涩然,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他的眼神中后怕与得而复失的欣喜交织缠绕在一起,情绪浓烈得让她有些读不懂。
是不是太恐高了?苏浣心里这样想,没有责怪谢炳的唐突。
“没有想丢下你,我肚子有些饿了,去买了两根烤肠,结果烤肠还没熟,排了很久的队。”苏浣察觉到谢炳状态不对,耐心解释道。
她晃了晃手,两根红色的烤肠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散发着阵阵香气。
谢炳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和冲动了。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观察着苏浣的神色,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愉。
正发愣间,谢炳的手里就被塞了一根热乎乎的烤肠。
“快吃吧,一会该凉了。”苏浣已经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道。
谢炳听她这样说,乖乖地把烤肠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咀嚼之中,他只觉得这云山上的烤肠分外香甜可口。
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烤肠。
他万般珍惜地一点点把它吞进肚子里,胃部带动心脏,血液在体内奔流,让他原本发凉的四肢重新感受到温暖。
谢炳心中的惊慌无助逐渐烟消云散,他温柔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忍不住勾起嘴角。
那笑容像是被山神亲吻过一般。
温煦清爽,明澈生辉。
“苏浣。”谢炳轻轻叫她的名字。
“到山顶上之后,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还是两人相识五年来,谢炳第一次说要给她讲故事。
苏浣情商极高,自然不会扫他的兴,快乐地吃着烤肠,而后爽利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