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查不到线索的人居然可能是鬼,薛永昌大半辈子还没碰见过这么邪门的事。
他还没从薛从谏话里缓过神来,忽然又听门外老管家来报:“老爷,听说御史裘大人今儿一早被陛下赐死了。”
“什么?还听到旁的消息没有?”
“再没了。”
薛永昌不由得心头一颤,这裘青是太子门客,深陷赌石案。
因引诱下属同僚饮酒、赌博,暗中设局挣了一大笔钱,被数十人举报后仍旧不思悔改,态度嚣张,最后被皇帝亲自下令关进了都察院监。
案情简单,却拖了半年,一直悬而未决。
太子从始至终都未露面,皇帝并没有给裘青定罪,也没有苛责太子,几乎是不痛不痒一笔带过。
此时裘青忽然被赐死,难道是圣心转圜,储君一事有变?
薛永昌立即道:“去,备车马去裕亲王府。”
薛从谏道:“爹是为了三弟的事?昨晚母亲刚派人去问过,裕亲王府的人说陛下近日深思倦怠,国师日夜辛劳,实在不能离开宫中。”
“既然国师已经说你弟弟是遇到阴桃花了,这病也就只有国师能治。”
“父亲的意思是?”
薛永昌笑了一声,两边嘴角冷冷下垂:“你们哪里能请得回国师。只是从谏,以后咱们家再想要万事不沾身,怕是难了。”
当天下午,宫中一顶灰轿从后门悄悄进了薛府。
萤雪斋内,隐隐能听见薛雪凝卧房中有几声低语。
“敢问国师,小儿究竟得了什么急症?”
“……有妻更娶,犯了重婚。”
“什么,国师所言当真?小儿至今尚未成婚,房中连一个贴身侍奉的婢女也无啊!”
“薛老大人切勿着急,这并非什么罕见事,鬼怪魑魅亦有七情,依本元君看,是有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令郎了。”
傍晚众人用膳后,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了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垂打在芭蕉叶上,简直没个安宁。
整个晚上薛府灯火通明,薛夫人双手合十跪在神坛前奉香祈福,听着窗外疾风骤雨念了一夜的三官真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见一个丫鬟从院门淌着水跑进来,在廊下唤道:“快告诉夫人,三公子醒了,认得清人了!”
守夜的大丫鬟立即站了起来,刚要回头就听见门吱呀开了。
薛夫人一脸焦急道:“福生无量天尊!快,快带我去见三郎!”
“夫人,外头雨还没停,寒气重,您披上衣服再走啊。”
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到萤雪斋的时候,想不到薛雪凝居然已经能起床坐在榻上用膳了。
案几上不过一盅白粥,两碟小菜,看起来十分清淡。薛雪凝却食欲大开,进得很香。
看见薛夫人进来,薛雪凝脸上多了一抹极温和的淡淡笑容:“母亲今天这么就早过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见薛夫人只顾盯着他看不说话,薛雪凝忍不住笑道:“庆宝,再去拿双碗筷来。”
薛夫人不着急坐下,先问一旁小厮道:“早上御医把过脉了吗?雪凝情况如何?”
小厮道:“来过了,说公子一切安好,再休息几日便无虞了。”
薛夫人仔细端详着薛雪凝,只见他脸色红润,双目漆黑有神,整个人倚坐在榻上十分放松,与昨天濒死的油尽灯枯之态大为不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终于泪眼凝噎道:
“我的儿,你可算是大好了!”
薛雪凝无奈道:“我不过是睡了一觉,母亲怎的这般挂心?不过今日醒来我确实觉得与往日不同,身上似乎前所未有的松乏,舒服多了。”
薛夫人抹眼笑道:“好好好,没甚么大事,只要你平安,娘就放心了。”
母子二人其乐融融用了早膳。
临走前薛夫人紧紧握着他的手,仔细嘱咐他:昨儿个夜里大雨,天寒气重,你就在房间好好休息,无事不要出门。
见薛雪凝一一应下,她才露出放心的神色。
庆宝去关窗时,薛雪凝恰好听见薛夫人在门口吩咐身边的大丫鬟:“老爷这几日熬得辛苦,昨天半夜才勉强睡下,等午膳后再去通传吧。”
薛雪凝转头问庆宝道:“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庆宝才挨了一顿板子,这几日功夫还没见好,可一大早听几个小的来报三公子醒了,还是赶忙跑来伺候梳洗。
如今虽是公子亲口问他,庆宝也不敢说实话,只勉强笑道:“府中大小事都是夫人亲自操持,小的哪里清楚萤雪斋以外的事?公子如今才觉得身上好些,正是该补养精神的时候,不如回床上再歇一会吧。”
“也好。”
薛雪凝自然猜到庆宝话中有隐情,却没有勉强。
他坐回榻上,见庆宝总斜向右手边侧着腰身,走路似乎比平时慢些,腰也弯得更低些,两条腿都在隐隐发颤,不由温言道:
“我这几日没什么事,身边无需那么多人伺候。你要是身体不适,就回房中休息,等好些了再来伺候也不迟。”
这天底下哪有奴才不挨主子打得,也就是他福气好,顺风顺水在太傅府邸长这么大,临了才挨了这么一遭。
庆宝脚步微顿,垂着头低低“哎”了一声,边收拾桌子边道:“那小的就先出去了。”
正要端着盘子往外走,又听薛雪凝道:“等等。”
庆宝转过身来,只见薛雪凝从云蝠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递到他手心里:
“你性子我向来知道,凡事都藏在心里不轻易求人。当初你家里人把你卖给薛府,是为了你哥哥的病,你别怨他们,也别讳疾忌医,该看大夫就去看,若不够再告诉我。”
庆宝微微一怔,心中好似被热茶熨过般,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薛雪凝宽和笑道:“好了,去休息吧。”
庆宝点点头要离开,可眼里忍不住淌出泪来,刚要跨出门又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来。
“小的感念公子关怀,不是不愿意说。实在是夫人下了令,薛府上下不准议论此事,否则乱棍打死,小的也是不敢啊。”
母亲吃斋念佛多年,一直宽和御下,少有严厉时候,如今这是怎么了?
薛雪凝心中吃惊,也不愿做个糊涂人,一边扶起庆宝细细宽慰,一边给了保证:“别怕,有我在,自会护你周全。”
庆宝这才抹掉眼泪,一五一十说了干净。
听到自己一病数日,昏迷不醒,历经九死一生才活过来时,薛雪凝眉头微蹙,自觉一点印象也无。
再听到父亲母亲为了他房中一副叫“秦观”的画像,到处找人,甚至惊动了太学上下,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薛雪凝齿中轻咬着秦观二字,脑海中仍是一片模糊,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这样一位友人:“你说,那画像是我亲笔所画,上头还盖了我的私印?”
庆宝点头:“是,您还特意嘱咐我用芸香辟蠹,放入石匣,免得沾上雨水湿气。”
「自己竟如此精心爱护一副男子画像,将其与名画古籍一同放入石匣封存,难道是想让这画流芳百世吗?」
「真是荒谬。」
薛雪凝沉默片刻,又问道:“那画现在何处?”
庆宝摇头:“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当时被大公子拿走后,再没送回萤雪斋。”
薛雪凝知道自己再问不出多余东西,蹙眉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好好休息。母亲那边你放心,今日你同我说的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看着庆宝离开后,薛雪凝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无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臂,他的皮肤从前总是苍白不见血色,黯淡无光,如今竟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皮肤红润透亮,完全不同以往的羸弱,当真是不可思议。
难道只是长睡几天,就能有这样的奇效?
约过了半刻钟,又听见小厮禄全来报,说裕亲王府的小郡王前来探望,薛雪凝索性起来更衣会客去了。
薛雪凝先前病得人事不知时,萧梓逸是来探过的。
那时萧梓逸听说,薛府已经开始暗中准备棺材筹备后事,他还真以为薛雪凝要缓不过这口气了。
谁知今日一看,公子举步生风,仪态翩翩,一颦一笑间容光更甚从前。
萧梓逸拉着薛雪凝胳膊,来来回回细细打量了好几遍,感慨叹道:“雪凝,你也算是经过一遭的人了!大难不死,后福无穷,你的福气是谁都比不上的,日后定会有喜事临门。”
薛雪凝听了,忍不住含笑调侃:“怎么还未到年关,就急着说一车轱辘吉祥话?”
萧梓逸大笑道:“自然要说!我听母亲说,这次大病后你体内的弱症也一并根除了。以后别说是骑马射箭,就是你要同我去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也未必难行。”
薛雪凝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既如此说,今年荆门山秋狝,我是不去不行了。”
萧梓逸道:“除了陆祺,他最怕骑马,这么多年也没克服恐高的毛病。我,书柏,南宇,往年都是我们仨一起去的,如今雪凝你好了,一起来不知会有多热闹!”
薛雪凝身体舒泰,心情也格外爽朗:“好,到时候再带几壶好酒,咱们大家只管尽兴。”
“酒是要的!去年我们在袁山烤獐子肉,把野果捣碎了混上百醉山一起喝,那滋味叫一个难忘……”
萧梓逸谈天论地起来神采飞扬,脸色苍白,双眸炯炯有神,站着聊了许久都不见疲惫。
下人上了茶,萧梓逸碰都未碰,不耐烦摆手道:“如今天热,再喝热的身上就更难受,不如冰些桂花荔枝酒喝起来舒服。”
说罢,萧梓逸就要拉着薛雪凝一起回裕亲王府:“走,去我那里喝上几盅,下午再去给你挑匹好马,岂不比闷在家里来得痛快?”
薛雪凝在家里躺久了,浑身骨头都松乏得很,自然笑着应下:“那就有劳梓逸安排了。”
不想两人才出萤雪斋,刚走几步,萧梓逸忽然身子一歪,差点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在地上。
还好薛雪凝及时扶着,才没出事。
“梓逸,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等回家饮些甜酒便好了。”
萧梓逸本是骑马来的,原本也打算骑马回去。如今事发突然,萧梓逸摔了一跤后连站都站不稳,两人只能坐轿了。
萧梓逸半躺在轿子里时,虽然四肢乏力,意识却很清楚,一路上还在给薛雪凝讲往年的围猎趣事,丝毫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薛雪凝心中担忧,问了几句,萧梓逸却依然无所谓的态度。
等他们到裕亲王府,王府里的几个下人把萧梓逸抬回房中,连喂他三碗甜果酒后,萧梓逸才倚在榻上慢慢好似活过来了。
说来也怪,萧梓逸这副模样回府,下人们反应异常冷静,替两人布上宴后,就关上门守在门外,并未多问一字半句,更不曾去回禀王爷王妃。
薛雪凝半扶着人坐起来:“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
萧梓逸却不在意道:“没什么大事,我不过是这几日多食了些寒食散,有些头晕耳鸣,躺一会喝些冷水便好了。”
薛雪凝道:“几日不见你似乎清瘦许多,也是寒食散的缘故?是药三分毒,还是少吃些为好。”
萧梓逸笑笑:“无妨,最近我总觉得身上有用不完的劲,连用饭也无需一日三顿。都说仙风道骨,我只是看着瘦了,实则比往常更加精神焕发,每每服食后就如同做了神仙一般,只因**凡胎到底还是不能完全承受药力,偶尔头晕也是寻常。”
薛雪凝见萧梓逸如此夸赞寒食散的功效,知他心强,不好一劝再劝,便故作玩笑道:“我如今大好,自然是要与你们出去游山玩水的,你便是再爱寒食散,也暂且放一放,看看哪里风景僻静宜人,等会试成绩出来后我们一同出游。”
向来只有小郡王邀约,薛雪凝称病不去的,如今难得薛雪凝主动提起,小郡王自然满口应下。
“好好好,雪凝开口,我自然要去,再把书柏他们几个都喊上替你助兴。”
薛雪凝听他答应,心中稍松,可见萧梓逸的脸颊苍白中隐隐发青,仍是有些担忧。
这寒食散果真无害么?
萧梓逸笑着拍了拍薛雪凝的肩膀:“放心,雪凝,母亲什么都与我说了。从此以后我们两家可就是一家人了,你说什么,想去哪里,我都应你。等恒王殿下登基后,你我兄弟二人必能在朝中有一番作为,到时候不论你是要做千古第一贤臣,还是想闲赋逍遥,我们萧家都是你背后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