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曦和蹙眉思索。
长卿见主子不言,也不走,于是一指那女子,开口自问道:“你可是身有冤苦?”
那女子边哀哭着,边徐徐道来身世,“我本是外乡人,随夫君嫁入长京。前些日子,夫君骤然病逝,不仅什么家产都未留下,还留下一身赌债。我家里的银两,连着宅第皆被债主瓜分了去,如今身无分文,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了……”
果然是素月。
书中的宋曦和在今年夏末秋初,一次前去佛寺进香的路上遇到了落难的素月,便施以援手,本想给她银两,遣她还乡,可此女说当日为了嫁与如意郎君不顾家中反对,与家中父母断绝关系,已无面目再回家。
宋曦和见她谈吐不俗,会些功夫,人也伶俐,便救下了她,将其混入掌管皇宫禁军的统领庞景府上,做庞府的丫鬟,窃取情报。
本令她在庞府寻找庞景有无贪污受贿、行差踏错违反律法的证据,打算以此威胁庞景,可未想到庞景此人是个正直的,一无所获,只得另寻他法。
素月也不负所托,直到最后都忠心耿耿,因庞景丧妻,庞府无女主人主持中馈,最终素月做到了庞府女管家,在宋曦和有所动作时及时将庞景捆绑困于府上,对外称病,又将禁军令牌交予宋曦和,宋曦和才得以机会里应外合假借探病之由囚禁皇帝逼迫其退位。
可是如今未到夏末,为何提前了一些日子?
难道随着自己变化的行动,事态是随时会改变的?
她磕头跪求道:“姑娘,求您带我走吧!回府做个粗使丫头就成,挑水砍柴,缝补织布,粗活细活,我还会一些拳脚功夫,我什么都能做的。”
长卿见她可怜,也红了眼眶,她抹了一把眼睛,“可是我们…府上,收留不了你的。”
皇宫可非普通富贵或官宦人家,只需一张卖身契,就能随意发卖奴仆。北淮皇宫的宫人皆是在民间挑选的容貌秀丽,素质上乘的良家女,又经层层选拔,才能进入北淮皇宫服侍。
素月是一颗好棋子。
宋曦和眼眸波动了一下,清楚事情的走向,也不绕弯子了,“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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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未成想她这么快便答应,猛地抬起头,喜出望外,抹了一把眼泪连连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不,奴婢,奴婢叫素月。”
宋曦和见她虽身着素服,但容貌不俗,随手将方才所购的翡翠耳珰赠予她,又吩咐长卿,拿些银两,带她去买些衣衫吃食,安排住处。
回到轿辇中,又吩咐杜若接下来与书中同样的安排,杜若不敢耽搁,立即去办。
夜幕降临,月光倾洒,透过锦绣帷帘,只堪堪射进一丝光亮。宋曦和寂静地坐在轿辇中,忽而觉得冥冥之中一切皆在推着她向前。
她忆起书中内容。
北淮皇宫中不乏女官、女史,掌管礼仪书籍之类的后宫事务,其中地位最高的内司大人,级别与前朝尚书令相当。
可也仅限于内宫。
北淮建立近一百年来,女子不能参与科举,还不曾有过一位外朝女臣,更不曾有一位女帝。
而书中的宋曦和就是这开天辟地的北淮头一位。
自永观二十九年秋开始,她不仅逐渐显示出政治才能,还上朝参政,一路过关斩将,扳倒政敌太子,而且在最后一次南靖骚扰边境,派兵出征时,亲自披甲上马为将,奇袭南靖,长驱直入千里,势如破竹,杀的南靖军措手不及,最终五战五胜,踏平南靖皇都。
她满身泥污,站在尸山血海里拎着南靖帝血淋淋的头颅,眼见着熊熊烈火烧起,破败的南靖皇城燃为平地。她的背影肃杀凛冽。
就在这时,她的暗卫传来了皇帝病倒的消息,她单枪匹马一路长奔回京,囚禁帝王,身着甲胄,登上皇帝宝座,接受山呼万岁,万民叩拜。
那一年,她二十六岁。
她在位三十多年里,女子一样能够科考,继承家业,继承爵位,称王拜相,女官不断涌现。前朝政治清明,民间真正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诗词歌赋中的理想社会照入现实。
她内定中原,外拓疆界,昭明四海,宾服万邦,真正是一代千古女帝。
这是宋曦和最满意,最骄傲的,笔下女主的模样。
这段日子,宋曦和试尽了方法,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可是却无一例外的失败。
若是一些穿书文学,通常来到书中的世界都是有一个终极任务在身,完成了任务,便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宋曦和想起了那日那个在金殿之上如梦似幻的场景,冷眸沉静如水。
她在这个世界中的任务,难道是代替她笔下的宋曦和,亲自登上至尊之巅?
完成之后,是否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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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树木褪去了苍翠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枫红。
素月被告知了宋曦和的公主身份,如若不愿,便可拿银子回乡自寻出路。素月与书中的反应一致,当即磕头以示万死不辞的决心,随后素月便在杜若的教导和安排下顺利进入庞府做下人,一切几乎是甚为顺利。
近来多日,皇帝也是连连召见宋曦和,不是对弈便是谈论诗词歌赋,父女二人常“相谈甚欢”。
一日早上朝会后,皇帝与宋曦和正对弈。
父女二人相对而坐,他一边看着棋盘中棋子的走势一边问道:“怀安方才可去看过皇后了?”
宋曦和一身玄边素白仙鹤暗纹宫裙,越发衬得她如仙人之姿。她纤长如玉的手指夹着一颗白子,另一只手拉着宽大的袍袖,举止端方优雅,而后落下一颗白子,价值连城的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道:“儿臣一早去请了安,太医方才施过针,母后精神眼见着比昨日好了不少,父皇无须太过担忧。”
“嗯,风寒虽不是大病,到底是到了年岁,恢复的便也慢些。”
皇后感染风寒,卧病几日,太子一次都未去看望,但他听闻宋曦和却日日探望皇后,又遣人送补品,今日甚至还亲自服侍皇后服了药,惊讶之余更甚是欣慰。
宋曦和只不过尽职尽责地演戏,步步为营,为达到她的目的而已。
她缓声道:“母后执掌六宫,不曾懈怠,许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到底辛苦。”
皇帝明白,人说后母难为,更何况是母仪天下的继后呢。后宫嫔妃虽不多,但皇子公主之中,长子长女皆是从前的皇后嫡出,身份贵重。
柳念蓉的母家势单力薄,只有一个弟弟任御史台谏官,太子有庄国公在侧,一向自视甚高,对柳念蓉甚为不屑,齐王也是个性情暴戾,难管教的。两个柳念蓉亲生的子女,宋时婉骄纵任性,三皇子宋云谦年幼,还正是缠人的年纪。
前些日子,三皇子宋云谦染了风寒,柳念蓉不愿假手于人,事事亲力亲为。
这段时日,入了八月,又忙起了中秋宴的事,皇后也年近五十,日日如此操劳,身子哪里吃得消。
宋承平点点头,打趣笑言,“朕曾以为你对朕心有嫌隙,也曾责骂过你,险些失了父女情分。如今看来,是父皇的错,怀安可莫要埋怨父皇啊。”
宋承平在萧皇后在世时便偏宠当时还是贵妃的柳念蓉,又在萧皇后过世后立刻扶正了柳念蓉。所以他曾以为宋曦和因亲生母亲萧皇后,对自己和继后都心有怨恨,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宋曦和不仅才情出众,而且仁孝,宽和,极具皇室风范,这让他十分满意。
宋曦和对你心有怨恨,关我宋曦和什么事?
宋曦和自椅上起身,到一旁福身行礼,极为懂事宽和的模样,“父皇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儿臣是父皇的女儿,子女有错失,父亲教训是再寻常不过之事了。父皇如此说,便是折煞儿臣了。”
即便是儿女,皇权天威也不容冒犯,皇帝对亦是对,错亦是对。若是宋曦和当真接下了这个玩笑,宋承平必定心怀不悦。
宋承平闻言不由得愣怔了一下,含笑的目光慢慢沉静。
宋曦和太过敏锐,智慧,懂礼节,知进退。
这是他在太子身上都不曾看到的,他本以为宋曦和想要上朝参政的想法只是小女儿家一时兴起,此刻宋承平实在不由得深思此事,对她另眼相待。
宋承平开怀一笑,“曦儿何须如此紧张,父皇与你玩笑罢了,快起来。”
对弈继续。皇帝落下一颗黑子,隐含一些试探,问道:“前几日,太子自京郊归来,怀安可见着他了?”
宋初砚与宋曦和一向不甚和睦,近来宋承平更是时而听闻,太子与怀安剑拔弩张。北淮一向以仁孝、礼仪、律法为本治国。无论如何,太子是储君,宋承平既不希望太子与其他皇子公主过于厚密,拉帮结派,形成太过壮大的太子党,同时也希望他们兄弟姐妹友善、融洽。
宋曦和据实道:“儿臣那日来给父皇请安,在长廊遇见了皇兄。”
“哦?太子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宋曦和像是普通女儿家与父亲闲谈,云淡风轻地笑言:“此事说来也巧了,那日我与皇兄在御花园巧遇,可还未说上两句话,附近就传来声响,原是令宜发了些小孩子脾气,在御花园责骂宫人,于是我与皇兄驻足观望了半晌,一时间,也忘了说话了。”
宋曦和言毕,皇帝的脸色已然铁青,他肃声:“令宜又打骂宫人了?来人!”
司礼监掌印陈屿从门口碎步而来,他见皇帝脸色难看,立马跪下应声道:“奴才在。”
“去把令宜给朕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