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时,身边早已不是一片白茫茫。司马仪缓缓站起身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身旁的景色。
此地是一座荒山,生长着杂乱低矮的灌木丛,其间盛放着朵朵鲜艳欲滴的绯红色花朵。舒朗的风轻柔地送来阵阵馥郁花香,耳畔有鸟雀呼晴之声。
景象十分陌生。
司马仪恍惚了一下,抬头看天,雾蒙蒙的,似乎是快要下雨。
正是此时,身后猝不及防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祁筠!”
她神志仍不清明,以至于没有立即回头。
那人动作极轻,极快地从身旁掠过,鸟禽簌簌飞起,花叶纷纷而落。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已到眼前。
他着一袭墨色朴素的衣衫,如墨般漆黑美丽的长发被木簪盘成一个利落的马尾,被风吹得散乱满肩,扬在燥热的空气里,一些碎发随意地从额前垂落,如水流一般流淌在他雪白干净的肌肤上,还没怎么长开的五官并不过分锐利,美艳却初见端倪。
然而极其貌美的一张脸上却生了一双澄澈至极,清光闪烁的眼,不同于人类的眸子,那双眼深邃得非凡,似乎隐藏着世间最浓烈的爱恨,最冷然,也最热切。
在此刻,那双眼如此真实地含着热诚与少年的冲动,望向她。
她神色愣怔,有些意外,本能地想要去摸身侧的弯刀,触手之处,却是一团坚韧柔软,她惊得低头去看,挂在腰间的赫然是那条牧流鞭。
她恍恍惚惚,忆起他方才叫她什么。
祁筠。
她怔怔地看着他,短短一刹脑中思绪万千,一股子寒意已遍布全身。
这是不醒之梦,传闻中的第九层幻境——不醒之梦。
居然带她回到了过去吗?
那她此刻,恐怕不是司马仪,而是祁筠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果然不是易容后的面容了。
那这里应当就是扶昭城了,除了此处还有哪里开了这么多鲜红胜火的扶桑花呢?
身侧绵延的山苍翠无尽,开得绚烂到顶的扶桑花热烈璀璨,眼前的少年一如当年,而她,也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不是满心的仇恨,满心的算计。
祁筠这样想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不醒之梦的厉害之处在于引出人心中最隐秘最深的**,可是她为何会在一处荒山醒来呢?幻梦认为能困住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少年似乎看出她的异样,疑惑地歪了歪头,将方才采的花举到她眼前晃了一晃,笑道:“你怎么了?”
祁筠望着他,怎么也叫不出那个名字,话到了嘴边,她唤的居然是:“陆吟寒。”
声音甚至不自觉地有些颤,带着些微微的恐惧。
少年笑意一僵,俯身上前探出了一只手,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自个儿低声嘀咕:“不是,也没发烧啊?怎么糊涂了呢?”
祁筠脸色有些发白,笑得也有些僵硬,好半晌才慢吞吞挤出了他的名字:“阿——鹤。”
阿鹤这才有些满意,笑着上前和她肩并肩,撑开一伞。
果然,周遭立即就落起雨来。
雨声稀稀落落地砸进地里,将那些斗大的花浇得狼狈极了,艳色经雨这么一冲刷,不但没有消减半分,反而愈发浓稠,带着些自我毁灭的颓靡的美感。
他不满地嘀咕着:“祁筠,你今日这任务出得太久了,宗主有些不满意,叫人来寻你呢。”
这熟悉的话,熟悉的压抑感,祁筠习惯性地沉默,转念又觉得昔日最不想听到的训诫其实在很多年的午夜梦回间时常想念,她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忙问道:“父亲此刻在何处?”
阿鹤疑惑地看着她这番反应,片刻后说:“宗主除了下山外,其余时间不是一直待在无风阁吗?”
祁筠闻言立即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走。
是了,这里是鹤云台的后山,她以往出来做任务不想引人注意便总是从此处走,倒没想到一朝入梦,竟会在这里。而父亲一如既往地严厉,他虽不喜阿鹤,但也知道自己偏爱阿鹤,是故每次催促她时总是会派阿鹤前来。
不多时,便到了后山的结界处,过了这个结界,便是上了真正的鹿茸山。
十几年过去,她依旧轻车熟路,带着阿鹤溜了进去。
一道声音在身侧阴测测地响起:“祁筠,你果然在这里!”
祁筠应声回头,看见一张穿淡绿衣袍的女子,长衫窄袖,半截手臂露在外面,一头秀发呈现淡淡的褐色,盘了条长辫甩在身后。
长相清秀,姿容出众,一双眼满是孤高冷傲,无分讨好,淡淡的桀骜,淡淡的孤冷。
她站在亭子下方,身旁的药材还滴着些水,淅淅沥沥的淋湿了石板,显然是暴雨来得突然,没来得及收起来。
祁筠愣了愣,立即攥着阿鹤的手臂,带着他一同到了她跟前,入了亭子下也无需再撑伞,她很快地松开阿鹤,亲昵地揽住那女子,贼兮兮地笑:“楣儿,你等我做什么?”
时楣冷哼一声,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甩开,没好气地说:“我就知道你又忘了!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不记得?”
“什么日子?”祁筠疑惑地看着时楣,又转头看向阿鹤,越发摸不着头脑。
她不是忘了,而是真的不知道,毕竟她哪里知道自己回到的是哪一天呢?
阿鹤在一侧含笑不语。
时楣叹了口气,狠狠地戳了戳她的眉心,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呀!就是天天打架把脑子打坏了!前端时间无缘无故地把秦宗主的小儿子揍了一顿就不说了,昨个儿又把柳峯寻吊在千里峰上一天一夜,人家也没怎么招惹你啊,你这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和莽撞劲儿,哪里有半点儿像祁宗主。”
祁筠悻悻笑着,为自己辩白:“可是你也没见过我爹年轻的时候……”
“我的祖宗啊,今日是你生辰,你都不记得了吗?”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如风送柳絮,轻缓温和。
祁筠闻声望去,见一男子着一袭霜色衣衫,乌发被墨绿发冠盘起,端的是光风霁月,儒雅俊逸,他闭着眼,阳光透过树枝缝隙落到他半边俊秀的脸上,竹影横扫,斑驳明暗,他安静地坐在栏杆上,一眼看去,已然是超然出尘的人间绝色。
祁筠想到后来沈逢春对她拔剑相向,一时间心潮起伏,再也没法和他对视,于是忙转了视线,看向阿鹤,“那父亲?”她的表情中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阿鹤重重地点了点头,“祁宗主在无风阁等着你,应当是给你准备了生辰礼。”
时楣和沈逢春也笑看着她,温和地叮嘱道:“你快去快回吧,可别忘了这里还有我们在等着你。”
“当然不会忘啦!等我回来!”祁筠激动得飞掠而去。
她只是足尖轻轻一点,便感觉浑身灵力充沛,说不出的清爽与轻盈,转眼间宛如一只云雀轻飘飘地离地。
曾经登峰造极的修为似乎又回来了。
无需御剑,她身姿如云,轻巧灵活地纵横飞旋在翻涌的云海中,周遭景色变幻,一幕幕倒退,而她身形之迅疾,有如离弦之箭,破空凌风而去。
她只觉心中无比的畅快,无比的愉悦,这种完全掌控自己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
倏忽间,便到了鹿茸山最高的那座凌云峰上。
凌云峰上一片苍茫,天地青白,云雾和夜色融为一体,寂静而沉重,大有任凭外间翻云覆雨也不为所动的沉寂安稳之感。
而父亲的无风阁就坐落在疏疏落落的竹林之中。
到了院落前,祁筠有些紧张地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在做了好一番心里斗争后,她深深地屏息,正欲推门而入时——
那道极其疲惫的声音重新响起,是在她坠入湖底前的那道声音,他轻飘飘地问,带着些讥讽和胜券在握的得意:“我给你的这场梦怎么样呢?”
祁筠闭目想要感受他的气息,却无果,她的声音平静:“我很满意。”
仿佛是看出她的意图一般,那道声音笑起来,“你当然该满意了,因为我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你是谁?”
“我是未来的你,你是过去的我。”因着声音疲惫苍老,听不出他的喜怒,只是他一直在笑,让祁筠觉得他其实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不要装神弄鬼了,我已经知道这是梦了。”祁筠淡淡打断他。
意思是,她不会被困住。
他的声音充满讥嘲:“那又怎么样呢?你都走到这里来了,若你真那么坚定,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来见见这些故人呢?”
祁筠轻轻叩响门扉,语气森然:“因为,我在演给你看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昏黄的天光下,寂静而空旷的庭院前,他的笑声诡异地回响着,回响着,飘荡在空无一人的天地间,像是诅咒一般,他的语气波澜不惊:“是吗?惯会演戏的祁少主,但愿你不会入戏太深。”
里面的人微微咳嗽了两声,肃声道:“阿祁进来吧。”
祁筠入内,恭敬地见礼后,祁显恩对她摆了摆手,指着一旁的长椅道:“不必这般客气,坐下吧。”
纵然知道一切都是幻象,但祁筠还是有些不自在,她强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迎着父亲威严无限的视线坐下。
祁显恩问:“今日任务做得怎么样?”
祁筠规规矩矩地回答:“很顺利。”
“那为何还耽误了那么久的时间?”祁显恩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意。
祁筠没办法跟他解释眼前的祁筠并非那时的祁筠,她尴尬地摩挲着袖口,带着些紧张开口:“其实也没有那么顺利,中途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幸好最后解决了,才能及时回来。”
祁显恩点点头,打量着她,沉吟半晌后,方才语重心长地说:“那就好,人生在世,一帆风顺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你未来要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会有千万人景仰,就会有千万人质疑。”
“只要过来了,回头再看那些磨难,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伤疤,伤痛,都是你的荣光。明白吗?”
祁筠嗯了一声,父亲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般的严肃,但她很想问问,为了一线渺茫的希望,踽踽独行数年,哪怕最后成功了,也无人与她共享这喜悦,也无人见证她的荣光,也值得吗?
心思千回百转,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明明在路上已经酝酿了千百次,明明在过去的岁月里被困扰数年,可到了此刻,开口显得如此艰难,她的声音闷闷的,有些懊恼于自己的怯懦,“阿祁一直都明白的。”
祁显恩看出她情绪不高,难得关心地问:“怎么了?阿祁,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也不高兴?”
这训诫式的关心,祁筠纵然哭笑不得,也有些怀念,她扬起一个笑,难得地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父亲,你也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那还说这么严肃沉重的话题。”
祁显恩面上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他默了片刻,或许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过分了,但他好像仍旧有些不放心,慢悠悠道:“好,今日就不说这些了。不过阿祁,你似乎是有些心事,可是有什么难处吗?……我是否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面容忽远又忽近,他忽然而来的关切,让祁筠眼中有了泪意。
两人隔得这般近,祁筠清楚地看见他眼下的皱纹,鬓边的白发,责任的重担已将父亲的脊背压弯,而他仍忧心着自己的女儿能否接过这担子。
在祁显恩眼中,她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的祁筠,是会使他担心,需要一遍一遍叮嘱,一遍一遍训诫才能确保在战斗中不至于丧命的女儿,是纵使身经百战他仍忧虑她不能全身而退,不能保全自己。
那时她只觉得他严厉,觉得他不信任自己。
祁筠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是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我总是害怕自己不能做得更好,害怕不能让每个人满意。”
祁显恩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有些心疼,他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只需要做到让自己满意就好。我的期待,或者说世人的期待,都微不足道。”
“父亲能做到吗?”
祁显恩没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做不到。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抛得下种种看法呢?鹤云台宗主之位,本就需要天下人的认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苛责自己。”
这太难了。祁筠选择了沉默。
短暂的寂静后,祁显恩像是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匣子,两枚指环,一枚洁白剔透如流云,一枚幽黑如深邃夜空,静静躺在匣中,光华流转,交相辉映,美丽潋滟。
他指着这两枚指环,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大抵是想到了美好的回忆,“也罢,就不聊那些不开心的。今日是你的生辰,你看这是我和你母亲的定情信物,名为结心环,就送给你做生辰礼物吧。我对你亏欠许多,你此生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之事,那么在择一生伴侣的问题上,就交给你自己抉择。”
祁筠记得这两枚指环,当年那一夜,她送给了阿鹤。如今再见,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她只觉唏嘘。
祁筠笑着接过,收了起来。
祁显恩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你们年轻人就爱过生辰,殊不知到了我这个年纪,活一年少一年,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庆生。”
祁筠狡黠地眨了眨眼,奉承般地赞道:“哪有?爹爹风华绝代,天下第一,怎么会老呢?”
“好了好了,你今日反常得实在过分。你爹我一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风姿。”祁显恩心情极好,笑着推着她出门,“年轻人的活动,就该年轻人参加,你的朋友都在外面等着你吧。快去吧,好好享受今晚。”
祁筠有些不舍,一步三回头,这心思被祁显恩看出来,他伫立在月色之下,声音冷清温柔:“阿祁?真的没事吗?”
记忆里的父亲何时这般温柔过,何时会主动关心她,祁筠摇了摇头,右手慢慢覆到了那牧流鞭上,那一刹她只觉心潮澎湃,壮志凌云,她垂下眼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声音铿锵坚定:“无事……我会守护好鹤云台的,我会守护好父亲所珍视的一切。纵然不能让天下人满意,也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说罢她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山峰之上月白风清,无边无际的夜笼罩了此间天地。
那个辉煌半生,最后殒命于一场大火的风云人物就这样被她远远地落在了身后,遗留在了时间的荒原里。
此生,再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