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琢端着刚打好的两碗豆浆走过来,眼睛还有些惺忪。他一大早就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让他过来领人,一听到是许池,还下意识点开银行卡看了眼余额,害怕保释金不够交。
许池哭也哭完了,闹也闹过了,抓起桌子上剥好的两个茶叶蛋,一口一个,噎得直打嗝,含糊着说:
“就是他不想管我了。”
“什么?”
早餐铺里正是人旺的时间,来来往往一堆人,吵得不行。
“他不管我了。”
“什么?”傅琢往前探了探头,就差把耳朵揪过去了,他有意觉得是许池故意不让自己听清,“你再大声点。”
两人的关系放在许池一众狐朋狗友里并不算熟,傅琢连许池一年一度盛大的跟春节联欢晚会一样的生日会都没有去过。
硬说怎么认识的,那只能是前后位再或是前舍友的关系。浔江二中一直有住宿部,每个学生无论住不住校,都会被安排进一个宿舍,以备午休或者身体难受时候可以有个地方躺一躺。
傅琢当过许池的舍友。许池当时图个新鲜劲,住了一周的宿,那一周可是给傅琢这个城边上费劲考上来的穷学生极大的心理震撼。
他亲眼看到平日里看着一尘不染的学神,竟然会在早晨给许池穿校服、买早餐,甚至有一天体育课上完回来,他还看见两个人一起进了浴室。
许池在里面翁声翁气地指使道:“你轻点搓,都红了。”
不到一周,许池就不住宿了,两人只剩下前后位抄作业的关系。有时言钧玉不给许池抄,许池就抄他的,作为回报许池会甩给他几张百元大钞。
不过傅琢不要。他不是物欲高的人,跟许池做朋友的想法也很简单,因为他是个好好先生,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做仇人。
傅琢叹了口气,从餐桌上的小桶里抽出几张纸来,终于问出了多年前就如鲠在喉的那个疑惑:“班长到底是你什么人?”
“是……”到了嘴边的称谓突然变得难言起来,许池张张嘴,有两次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反正,言钧玉昨晚说合同到期了,说他再也不要我了。”
许池接过傅琢递过来的餐巾纸,一边哭一边不忘了拿手蹭了蹭那纸的正反面,又还给对方。
“这个太粗糙了,你有好一点的纸吗?”
傅琢有些无言。
许池支支吾吾又说了一些话,除了没说出口言钧玉到底是他的什么人之外,几乎是把这些年他跟言钧玉的相处全吐露出来了。
傅琢有些弄不明白,有钱人究竟在玩些什么,把一个三岁的孩子硬塞给另一个大他三岁的孩子,然后规定好了,从今往后,你就要照顾好他。
这跟封建社会里的包办婚姻有什么不同?
许池越说,傅琢脑子里的那三个就越清晰。
——童养夫。
许池的眼泪跟不要钱的金豆一样,哭了一茬还有一茬,眼睛早已经红的不成样子了,他凌乱的长发被泪水沾湿,胡乱的散落下来,落在身前,引导着别人不自觉去看他那被扯开了的宽大领口。
露出来的部分肤白如雪,随着抽泣声,不自觉得发着颤。
“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我现在除了你,找不到别人帮忙了。”
没有人不是视觉动物,傅琢礼貌地把脸移开,答应了下来。
“可以,反正我下午也要去上课。”
饭后,傅琢帮身无分文的小少爷打了辆车,在打车的时候还听对方在一边抗议,说最好打一辆专车,因为他没坐过一百万以下的。
傅琢点头,关掉打车软件,立马拉着娇气病犯了的许池上了辆公交车。他对于自己选的交通工具甚是满意,毕竟一百万的私家车难找,但是一百万的公交车可遍地都是。
“你不是要去浔江大学,这辆刚刚好,直达,还能开进校园。”
“这是什么车,也太脏了,而且人挤人味道好难闻。”
“公交车,全名又叫公共交通汽车,”傅琢伸手扶住许池,教他如何在公交车上保持平衡,“许少爷,我觉得你有必要完成一下作为人该有的社会化训练。”
两人下了车之后,一路边走边问。傅琢是兽医专业的学生,跟数学院的距离差的还有些远,许久未见,他甚至也有些摸不着言钧玉到底还在不在这里读书。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大一那年的除夕夜。
傅琢回来拿落在学校的身份证,没想到刚好遇到了准备去图书管的言钧玉。
“你怎么不回家过年?”
“还有点事。”
傅琢看了眼他手里的资料,是学校的一个对外交流的项目,前段时间也来他们学院宣讲了,据说是考到系里前百分之五就可以申请,成绩最好的那个人还可以免除交流期间的一切费用。
“你打算出国去找许池吗?我听说他也在英国。”
那天晚上言钧玉怎么回答的他已经忘了,只记得言钧玉嘴唇轻抿了一下,对他说:
“新年快乐,再见。”
至此两个人再没了什么来往,每年的同学会也不见有言钧玉来参加。许池倒是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他想可能是许小少爷并没有什么贫民朋友,有次还在微信里问他,如果家里没有泳池的话,该去哪里游泳。
“到了,这就是数学系的楼,你上去问这里的学生肯定能找到他。”
“你呢?”
看着大楼里进进出出行人,许池想找人陪着他一起。
“我还要上课啊。”
傅琢不是言钧玉,不能对自己予取予求。许池独自一人走进了宽阔的大厅,不过在找人这件事上没有耗时太久,问到的第二个人就刚好能解决他的问题。
“你也是来上小课的吗?”女生染着一头靓丽的粉毛,笑起来嘴边有两个梨涡。
许池嗯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跟着走进教室,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方才给他指路的女生也坐了过来。
“你好啊,我是金数专业的路怀薇,你叫什么呀?”
路怀薇从一众格子衫里看到许池,更想继续搭话了。
“我……叫许池。”
“你也是金数的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许池哽了一下,他没上过大学,甚至不知道金数着个简称到底代指的是哪个专业。
“哈哈我知道了,你是美术学院来旁听我们助教上课的,对吧?”
路怀薇刚才第一眼还以为对方是女孩子,如今猜到他是美院的,顿时心里了然。
路怀薇选的这门课号称是全院最不好拿分的课,名叫随机游走,数院人送外号——学了随机游走,绩点也会游走。就算教授是整个数学界有名的大牛都不管用,选的人照样少的可怜。
可自从知道了是言学长当助教后,这小小的一节习题课,来的人竟然比教授的大课还多。
有次人多到直接坐在了走廊上,实在离谱。一查才知道,原来是美术系办展,有人把言钧玉上课一手拿笔,一手解袖扣的样子画了下来,还得了人像组的第一名。一石激起千层浪,好多美院的人都想来看看这位缪斯到底长得跟画上像不像。
“那他都是周几有课啊?”许池说。
“今天还有周五,助教现在读博二,自己也还要上课,没那么多时间教课。”
“博二?”
许池印象里他应该跟傅琢一样读大四才对。
“是啊,他本科发了一篇顶刊,直接被我们系的头儿看重了,让他加入了课题组做博士,从大二到博二,只用了四年。我们考试都往言钧玉寝室那个方向拜呢。”
许池忍不住笑了一下,突兀的笑声跟班里安静的书写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面的人貌似一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些不客气的回过头来警告道:
“不想学就赶紧走,别在这里占位子。”
“这还没上课呢,聊会天怎么了。”
路怀薇瞪了前面男生一眼。
一节课后。
路怀薇悄悄碰了碰身旁睡熟的许池,凑在他身边小声喊道:“下课啦。”
许池蓦地惊醒,教室里只剩下他跟路怀薇。
“你怎么回事啊,我们助教这样的神颜还能把你给催眠掉啊。”
许池揉揉眼睛,一定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只要言钧玉开口讲题,他的困意就宛如滚滚长江,十分钟之内必睡。
路怀薇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二点整,开口问道:“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许池犹豫了一下,刚好看到傅琢给他发的消息:
【咱们食堂门口见。】
傅琢跟路怀薇都是自来熟的人,一顿饭可以从东门的狼牙土豆聊到西门的煎饼果子。许池都没吃过也插不上话,只呆呆看着窗口前人来人往,心里想的人没有遇到,反而看到了今天那个警告他不要说话的男生。
许池看到那人跟身边的人指了指自己,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从前只有评价别人的份儿的许池,哪里受过这种气,他攥紧拳头想给那个人一拳。
路怀薇拍拍许池的肩膀,让他坐下。
“你生气的表情好可爱,看起来毛茸茸的。”
“我……”许池觉得自己分明是目眦欲裂、狠戾阴险,“我就是看不惯他。”
“哎算了,张觉是我们专业第一,跟教授关系也特别好,没人想惹他。”
一旁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我真的最烦有人蹭课,没那个脑子还学什么数学,看他上课鼻涕泡都快睡出来了,咱们助教还是脾气太好,要有下次干脆直接轰出去得了。”
他身边有人接道:“估计又是美院的吧。这种女的,我根本不会娶回家,也不知道要勾引谁。”
许池端起傅琢吃完了的餐盘,连汤带水的扔了过去,不锈钢的餐盘擦着两人的头飞到地上,溅了满地的汤汁。
“你他妈信不信,我让我哥打死你?”
傅琢赶紧过去,拉住想要打架的许池,两边开始了骂战。
吵了一会,双方火力间歇,许池蓦地看到了食堂门口站着个修长的背影,背影的逆着光,看不清视线究竟是往哪个方向看的,只是许池心里知道,那是言钧玉。
许池飞快的跑了出去,眼见着言钧玉等到了人,跟一个老教授一起走出了食堂,他快跑两步追了上去。
“言钧玉!”
言钧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我……我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许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前解释,但他心里觉得,是自己的态度太差,才让言钧玉对他没了耐心。
也对,许玠说过,男人都要面子的,让他不要在外面对言钧玉那么颐指气使。那好吧,他会学着收敛起这些脾气的。
“同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言钧玉客气的声音刺痛着许池,好像许池只是一个路过的来找他问问题的学生,疏离中带着一点客气。
“就是刚才啊,我不是故意要打那个人,你都看到了是吧,但是你没听到,他嘲笑我,说我……我蹭课,还脑袋空空。”
许池心虚,声音越说越小,言钧玉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风衣,风衣上没有松紧绳可以牵,许池想去牵对方的手指。
像从小到大自己无数次做的那样,紧紧拉住属于自己的那根稻草。
言钧玉从小天资聪颖,三岁识字,六岁的时候就能参加少儿奥赛,拿到最好的名次,班里的老师都断言,他会直接跳到初中部,根本不用念小学。
可谁也没想到,言钧玉没能跳级,反而是一年级有个叫许池的小笨蛋却一口气从一年级蹦到了三年级,每天像小尾巴一样揪着言钧玉校服上的松紧绳。
“二哥哥,大哥说的那个坏叔叔会不会还要来绑架我?”
“不会。你把绳子拉紧一点,不要让我感觉不到你。”
小孩子语气稚嫩却坚定,透过回忆散发着经久不灭的余温。
可现许池却亲眼看着言钧玉就如躲避瘟疫一般,把手从他身边躲开了。
许池感觉老教授毒辣的视线,透着厚厚的玻璃瓶底镜片,把他的浑身上线都扫了个遍。那种视线他熟悉得很,浔江二中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都要被好几个家长从上到下的刮一遍。
在高中那个封闭的小社会里,富裕还是贫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有成绩,而许池作为这场学术游戏里的下等人,就是住在贫民窟里的社会害虫。
“小同学,做人做事都要稳重,不要招人讨厌才好。”
许池双脚仿佛灌了铅,一步动弹不得。
等走远后,沈楷推了推眼镜开口,有些不悦。
“你现在也是教课带班的人了,一定要注意跟学生保持距离,尤其是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学生牵扯不净,小心影响你的前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