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禾眼中的血色褪去,侧头看着倒在身侧的男人,眉毛很黑,右眉头有三截白痕硬生生的插入。鼻梁挺拔,紧闭着眼睛,也能看出他的眼窝很深,安禾没见过他的眼睛,可是耳边响起他说话的语气,脑海中就浮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很亮。
安禾想笑,但没有力气笑起来。她在那里漫无边际的想:
冷江,话冷心软,是位圣父啊。
耳边有很多嘈杂的声音,她很累,不想用脑子去反应那些人在说什么。那声音越来越大,也离他们越来越近。有人把身侧的男人拉了起来。男人一边的手垂落在身边,刚好触碰到安禾的手,安禾想拉住他。却只能看着他被拉走。
安禾,没有力气。她只能看着。
冷江有点像她思念很久的一个人。
啊——打住,安禾打住,请不要再想下去了。安禾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不要放纵思念,它如洪水,一旦开头,就非要把能见着的一切全部摧毁,只留下那似真似假的幻象。
安禾,是一位幸运的小孩。安禾又对自己说。
安禾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思绪放沉,沉到被子里,棉絮里,思绪在小船里,在湖上,轻轻的荡着,水涨了上来,小船带着思绪慢慢的沉入黑暗的意识海里。
安禾,是一位幸运的小孩。
听孤儿院院长妈妈说,捡到安禾时是春天。
初春,冰雪消融,江水刚过冬日还没缓过来,流水不急不缓。幸运的安禾就是在有点暖意的日子,从温缓的江水上飘到了孤儿院门口的小河上,卡在了石头缝里,被一大早出门去菜园的院长妈妈看见了。安禾在木盆里,神奇的是,木盆并没有进水。安禾不哭不闹,安稳的从江上流了下来。
孤儿院一共有二十多位小朋友,两位护工,一位院长妈妈。大家人都很好,安禾度过了称得上是温馨的童年。
八岁时,安禾被一对夫妇带走。
这一对夫妇都是搞研究的学者。他们住在郊区,远离人群,每每安禾从市区的学校回家时,要经过一片树林,才能到达那一栋童话中才有的城堡。
城堡很大,有许多黑色砖头堆砌成的塔房。安禾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塔房,她在城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舞厅到自己的房间。
安禾觉得城堡很大是因为,她几乎没有看见过那对夫妇。她的衣食住行全是一位叫安博的机器人负责。
机器人不爱说话,和她说的最多的就是。
“安安,请不要离开房间。”
安禾还是很想见那对夫妇。她听院长妈妈形容过爸爸妈妈的样子。如果爸爸妈妈不愿意来见小朋友的话,小朋友应该自己主动去见爸爸妈妈。安禾想,也许爸爸妈妈多见到她几次,就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了。
……后来,安禾就不再离开房间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做她从书本中学到的化学反应,第一次做实验试剂爆炸,整个房间都绽放了亮晶晶的“花”。
安博冷淡地给她上药,冷淡地收拾好房间,冷淡地在厨房旁边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实验室——安禾第一次发现机器人拥有程序,于是在她心中,安博的形象就奇怪了起来:一位全能超人,可因为人类脆弱的肉/体于是将自己装进机械里,变得更加全能。虽然安博的外形是完美符合人形美学的存在,可惜安禾年幼,只觉得成年人比她大,是因为套上了更大的壳子。
安禾很高兴拥有一个实验室,她还是有点小小的期待,如果能做出超厉害的实验,爸爸妈妈会来看她的吧?爸爸妈妈会……喜欢她的吧?
可惜。安禾是一位幸运的孩子,她发现了养父母的秘密。
魔鬼不会爱幸运的孩子。
……
地下室的怪物跑出来了。
它慌不择路的跑进了安禾的浴室,直接跳进浴缸中,溅起大片泡沫水花。安禾抹了一把脸,水声哗啦啦,安禾连忙跨出浴缸。
安禾扯过一边的浴衣穿好,警惕的看着浴缸,水面的泡沫太多了,看不见刚才跳进去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像是凭空出现,突然落到她的浴缸中。安禾想起刚才滑腻的触觉,难道是鱼?
安禾犹豫着要不要叫安博进来看看。
安博虽然是很先进的机器人,但是它并不防水。她不希望安博会坏掉。
“啵。”
安禾一愣。
只见白云一样的泡沫中探出了一个脑袋,接着是一双很大的眼睛。
那是一位小男孩。脸很软萌,是一位很可爱的小正太。可是那张柔软的脸上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又黑又深,直直盯着人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啵!”
安禾后退一步,这太奇怪了。安博,安博,她要找安博!
她转身就跑,下一秒她重重的摔到地上,厕所的地砖有凸点,她泪花直接就从眼眶中砸落。
她背后坐着一个浑身**男孩子,他伸手揪着安禾的头发,大眼睛好奇的盯着。
安禾磕疼了,她想哭,可是现在这个情形明显不适合。
没关系的安安,安安加油,安安不哭。安禾咬紧下唇,自己给自己打气。
安禾抬手向后挥去,重重的给她背的男孩子一掌,手掌碰到了冰凉湿漉的身躯,击打下去时,却感觉不像是拍在了肉上,像是果冻,还回弹了回来。安禾没想把他拍下去,只是想让他分神。
男孩子果然愣住了,它不明白安禾是什么意思。
安禾趁机翻身把他甩下来后,安禾爬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坐在瓷砖上的男孩子。男孩子仰着头,大大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你是谁?”安禾原本想直接跑出去,一念之差她还是开口了。
“你是……什么人?”
她只是想起了之前遇到的一位少年。
……
之前,安禾趁安博不注意时,有跑上塔房看过……里面堆积着许许多多的白骨,奇形怪状。她看见了一双眼睛,黑色的,平静的注视着她。
森白的骨堆中有像是人的骷髅头,更多的是畸形,脊柱上连着几根肆意向外张的尖骨,一根骨头与另一根骨头相连的部位长着,密密麻麻很小的骷髅头,整个塔房弥漫着一股海鱼的腥臭味,房间里温度很低。而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不,终于被安禾发现的少年。
他就趴在地上,如水一样的摊在地上,他的腿部是扁平的,衣裤就像是直接贴到地面。他就趴在地上,安禾进来了,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那一双很平静的黑眼睛看着安禾闯进来。
安禾不害怕白骨,也不觉得面前出现的少年奇怪。
安禾在他面前跪下来,俯身,关切又疑惑的问道:“你怎么了?”
刚一靠近,那股腥臭味更加的厚重了。
安禾没有觉得不适。她莫名其妙的进入习以为常的状态,这个味道熟悉到她一点都生不起别的念头。就好像她曾经生活在海边,整日吹着腥咸的海风,在古怪的海底洞穴中穿梭。
拥有平静的黑眼睛的主人并没有回答安禾的话,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的头发有点长,乌黑柔软的发软趴趴的贴在他的脸侧。他的脸非常的白,没有血色的白,如在水里泡了很久的白。
安禾冒昧的伸出手,捏起他脸侧的头发。滑滑的、凉凉的。她好奇的问,“你是一直生活在这里吗?你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吗?你的头发好……柔顺啊。”安禾想了一下,才慎重的用了柔顺这个词,“你的腿受伤了吗?你能离开这个房间吗?”
满是死亡气息的森森白骨堆里,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手里捏/弄着男孩子黑色的发丝,喋喋不休的问着他问题,丝毫没有顾及周围的环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东西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你想去我的房间吗?我的房间里有很多很多我自己做的药物,虽然可能会有很多的副作用,但是它们在人的胃部溶解时会很漂亮,会爆出很多亮晶晶的东西,然后吃下去的那个人,他的血管、他的皮肤也会全部变得亮晶晶了!你想看吗?”
没有人回答她。
安禾也不气馁。毕竟他也不是第一个不欣赏她研发的药物。可她还是不死心,再问一遍,“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去看吗?”
依旧没有回答。
安禾有点生气了,她用一个指头戳戳了少年的脸。没反应,她泄气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又不回答,安禾一个趴地,直接滚到少年身侧抱住他,压住他的身体,恶劣的说:“哈、哈!”猖狂至极,“你已经被我制辖住了,速速报上名来。”
他的身上很凉,这么靠近后,反而没有鱼腥味了,而是清浅的海盐的气味。安禾凑近到他的衣领,嗅了嗅,“你这个味道,好像是氯化钠啊!”她颇为惊喜。
少年睁开眼睛,安禾立马凑到他面前,明亮的杏眼里满是兴奋,小姑娘笑得狡诈又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安禾,你呢?”
少年静静的看着她,看了许久。
“我没有名字。”
这声音,就像是从海底洞穴发出来的一样,海水震鸣,带着空洞地回响。
安禾趁热打铁:“你跟我去玩好不好,我的房间里有超多好玩的!”
“好。”这次倒是像正常人类发音了。
安禾爬起身,伸手去拉他,有些担忧的看着他的腿,她刚才压上去才感觉到,他根本就没有腿。可是少年接住她的手后,直接就站了起来,原本空荡荡的裤管有了实物在里面,他凭空出现了两条腿,赤脚站在地面上,冷白色的肌肤与洁白的瓷砖相映衬,有些突兀的是,他的脚腕上有一条紫蓝色的,像触手一样的东西缠绕着,安禾看了过去,它就蠕动着缩回了少年的裤子里。
安禾什么都没问,弯眼笑着对少年说:“我们去玩吧。”
应该是安禾给少年领路才对。但是他们俩在无沟通的情况下达成了什么一致。现在比安禾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牵着安禾,带着她向城堡的深处走去。
城堡的主基调是暗色的,现在还是白天,但是城堡的窗户全都紧闭着,走廊上仅仅只有昏黄色的烛台,给黑暗的环境带来限定区域的光亮。
安禾这个时候倒是安静了。她只是离少年更近了一点。
安禾她倒是不怕养父母会突然出现制止他们。因为养父母现在已经陷入了沉睡中,她昨晚往他们每晚入睡前要喝的葡萄酒内加入了她特制安眠药,仅仅一粒,就可以睡一天,只是有些副作用,大约就是身体被剖开后,能看见,血管是亮晶晶的吧。
至于养父母睡醒后,会不会来找安禾麻烦。他们不会的。他们对安禾的态度,是无视的,圈养者对圈养物持有一种高傲的态度。
他们无所谓安禾会不会发现他们的秘密。
安禾没多伤感,她只是有些遗憾的伤感,可惜,她以为她要有一个家了呢。
安禾有特别的天赋,她能扩散一种“感知”去建立环境的3d立体图在脑海中,同时实时变化,如同直接看监视器的视频一样,随时反映环境中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变化。她来到城堡的第一天,就被绝望怨恨的哭泣声围绕住了。
她什么都“看见”了,所以她不能要爸爸妈妈的爱。
幸运的孩子是不会被魔鬼疼爱的。
安安早熟,但是是非观、世界观并不完整。
她知道养父母在做什么,但她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是上学后逐渐明白善恶、错误与正确后才知道养父母在做很坏的事情。
安安感到可惜,她确实是想要爸爸妈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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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幸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