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地厉害,从北幽深林那头,还有一丛云团浩浩荡荡向这边翻涌而来,黑黢黢地,好似天空要给这方土地重重一拳。
一阵风自平地起,携带着青砖路面上的毛纸屑螺旋飞升飞到任听白眼前。
他随手一挥,匆匆脚步随即慢了下来。
与奶奶的争吵永不得结果,他虽为坚定自己的立场而骄傲,也开心奶奶不再管他做什么,被赶出家门他本欣喜,可心里却沉重如一滩淤泥,并不得轻松。
比起不被理解的委屈感,他藏于内心二十三年的所有压抑在此刻迸发。
他仰天长啸一声,又无力地瘫软膝盖跪地上,太难受太痛苦而放声大哭。
李星瀚闻声回头,转脚走来站定在他面前,轻蔑注视他这副怂样,冷淡问道,“哭什么?”
任听白低着头不肯视人,被他问候,他稍微收敛情绪,自己此刻也觉得甚为丢人,仍向他坦露道,“我心里难过,我不想与奶奶吵架的,可我们似乎总在吵架,我们的日子除了偏见与争吵,就再没了其他的,这正常吗?”
李星瀚吞咽口水滋润干燥的喉咙,对他心生同情,便好心道,“你刚才是对的,你的坚持,是你父亲毕生都想要的,他的结局就是你妥协的后果,很高兴你做对了选择。”
“还有,与人争论,若对方讲不通道理,那就不讲了,给彼此时间去证明。”
任听白这才缓缓抬头,满眼希冀看着他居高临下冷峻的面孔,“你说,奶奶会因此恨我吗?她本来就对我失望透顶,我这一走,我担心她老人家一气给病倒了。”
李星瀚冷眸一转,“先想想你自己吧,你奶奶还有你母亲作伴,你现在可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噬灵兽从后面奔跑着来,一跳跳到他肩上坐着,又安详地审视打量起任听白。
李木鱼紧跟着小跑来,后面跟着信步而行的玄烛。
“怎么啦怎么啦?”她跑到任听白前头,疑惑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李星瀚,问任听白道,“你怎么给他跪下啦?”
任听白赶忙起来,拍拍白西装裤子的尘土,却抖不净青苔在上面印染留下的绿色痕迹。
“没,没下跪,我膝盖太软了,自己掉了。”他敷衍解释道。
李木鱼呆视他,“哦。”
玄烛走近,问他们三人,“寻个饭馆去吃碗面吧,好久没吃酱油啦,去尝尝味儿。”
任听白听着这酱油,口气忽然轻快,“师傅想吃酱油跟我说啊,我跟酱油长厂长认识,给咱带个几瓶如何?”
玄烛抬手挥挥食指,“想吃的时候吃,美味长存,贪欲被满足,只会成为心头负担。”
任听白愣了一瞬,“嗯?”
李木鱼悄声凑近与他悄悄话,“听不懂没关系,我也听不懂,师傅就那样。”
李星瀚余光紧盯着她,看她与任听白不分距离而眼神慌乱,神色凝重。
玄烛自在大笑,背起手,悠然走到前头去。
“小家伙们跟上吧,去吃好吃的喽。”
李木鱼轻快跑去追上他,“师傅,您确定吃面喔,我们今儿买了衣服,可不剩几个钱啦。”
“难道咱不要存钱的吗?”
“如果不存钱,那是不是也可以去商店采购一番呀?比如说,买些糖之类的?”
“我想叫他们俩都尝尝我爱吃的棒棒糖什么味道呢,您觉得如何呀?”
玄烛柔光斜睨了她一眼,轻轻道,“钱又不在我这儿。”
李木鱼双目放光,喜上眉梢,开心地直跳脚,“真的吗师傅?我自己决定喽?”
玄烛自顾往前带路,仰头欣慰。
任听白对她的话唠感到吃惊,“她可真能说啊。”
“她真的是孤儿吗?”他又反问身边同行的李星瀚,“她一个孤儿,无父无母,竟然比我过地还开心。”
李星瀚直言,“你奶奶说她是野孩子没家教时,她显然很伤心。”
他想替她报复老人家那句话的心情借机都发泄到任听白身上。
任听白努嘴思量着,注视着她的背影,忽而突进向她跑去。
他搭手在她肩膀,“小鱼儿,今儿我奶奶说你的话我替她跟你道个歉呗。”
李木鱼疑惑看着他,“干嘛道歉?”
“惹你不开心了对不?”他豪爽道,“说吧,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要的,哥哥我统统满足你。”
李木鱼眨眨眼,认真思考起来。
“首先,我需要一栋房子,师傅一间我一间李星瀚一间;其次,厨房要一整面墙的储物柜,我要囤积许多许多许多许多吃的,最好把商店给搬回家;最后,我需要一个小金库。”
她一本正经,“就这些,可以吗?”
任听白目瞪口呆,一动不动愣住动作停在原地,他搭她肩上的手臂也寂寞横于半空。
李木鱼回头,“你怎么不走啦?”
恰巧李星瀚走上来,冷漠压下他的手臂,目不斜视冷声道,“小鱼儿不是你叫的,同时麻烦你跟女孩儿保持距离。”
任听白慢半拍才消化李木鱼的话,指责她道,“你这未免太贪心了吧,我还没这大能力…”
李木鱼难为情地挠头,“不好意思啊,我就只是说说。”
任听白却觉得抱歉,郑重其事与她承诺,“你别不好意思,是我眼下不行,你等着,我一定努力实现你的心愿。”
“别废话了,赶紧跟上。”李星瀚在前头叫他俩道。
四人走到镇西,原来不是整个镇子都冷清,这道西街口,来来往往有进出各家店面的行人。
左边是一家综合商店,右边,是一排各色美食的饭馆,头一家,便是一家面馆,里头人不少,临着街头的天灯之下,店家开了一大扇窗户,外头的灯光照亮了店里一片区域,省了不少油盏。
“哇…”李木鱼注视着左边的商店,“好大啊,咱先逛逛商店呗。”
玄烛却看着热闹的面馆,有些担心地说道,“生意这么好,价格肯定不便宜。”
李星瀚被道西街上那两边的天灯吸引,果不其然,这里的灯要亮许多。
他不禁回想任安之上去维护那些经年磨损的水晶外罩要付出多少辛苦。
他也回忆着最初混沌的状态,设立这些天灯,仅仅是出于照明的目的吗?
李星瀚抬头往上,乌云已抵达,天也黑了。
或许,就是这个世界暗无天日的缘故,才设立这些天灯来做照明,人类需要光亮,万物生长都需要光亮。
脑子里的远古记忆在渐渐消散,哪怕他身为创世神明,如今对这个世界也有诸多好奇。
“起初父亲以为它的外壳是玻璃的,后来发现那不是,是水晶,而且是高原水晶,只有高原水晶才能那样通透,我相信在南麓雪山上,会有天灯的出现。”
任听白目视那些天灯,仿佛看见了父亲的面孔。
李木鱼听见,反驳他道,“南麓雪山上才没有什么天灯呢,我们青松派就在那边,我从没见过什么天灯。”
任听白一听,更为兴奋,“什么时候带我去?我一定要去一次南麓雪山的。”
“你自己去吧,我们要去吃饭了。”玄烛冷不丁冒出一句,便往店里走去。
其他三人紧跟着,临窗恰有空出的一桌,他们便先抢着坐了过去。
在店员招待下,他们点了镇上特色的揪面片儿,唯独李星瀚要了碗酸汤面。
他坐在李木鱼一旁,提醒她道,“吃糖多了会牙疼,牙若坏了以后势必会遭罪,想吃的都不吃不了。”
“还有面食,汤面要好过你吃一碗拌面,囤积起的能量都会变成你身体的脂肪。”
李木鱼鼓起腮帮子,寻思他这是出于何种关心?竟然不叫人吃?
她偷瞥他,小心道,“我就想吃。”
李星瀚转过头,说不听就不说了,人总要自己吃点儿亏才长经验。
“吃完饭,乖乖回家去吧。”玄烛与任听白说道。
任听白拒绝,“我不回,不做出点儿成绩来,我是不会回家的。”
“吵架可以,拗脾气就不对了。”玄烛忽然推他一掌。
任听白捂着手臂困惑看他,“师傅这是何用意?”
“我推你的这下,我自己同时也受了这一力,这之中的输出其实是相互的。”
“吵架也是,两人输出的伤害是双向的,同理,在冷静之后,一方能低头,令一方自然也会低头。”
任听白摇头,“那绝对不可能,您不了解我奶奶的,我不听话她誓不罢休。”
“你们今天说的话她多少会听得进去,她也会反思。”
任听白扭头到一边,“说了不回去就不回去,这一次,我坚定不移走我自己的路。”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李木鱼由衷赞叹道。
接着她又问,“你一个人行走江湖,真的可以吗?虽说这万冬城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的纷争吧,可西边那头可是乱地很,许多被魔神吞噬了梦元失去神志的人都流浪到那边去了,据说那头可是人吃人的世界。”
“谁说我要一个人行走江湖了?我决定加入你们,跟你们一起游历。”
“啊!”李木鱼震惊,她看了眼玄烛的眼色,心里窃喜,却故意一副推辞的模样,“这样不好吧,师傅已经有两位徒弟了,再多一个你,日后回了师门,师傅肯定少不了同门一番冷眼。”
李星瀚这时插话说,“玄烛师傅拒绝收我为徒。”
任听白说时迟那时快,立马推开凳子往地上一跪,“请玄烛师傅收我为徒,我只想跟着你们走遍万冬城,我有自己的研究,绝不觊觎您的师门秘法。”
“没错没错。”李木鱼鼓捣玄烛道,“师傅,您就收了他俩吧,多两个人我们多俩帮手,反正他俩就是想学,也不一定有那本事。”
玄烛深深叹了一声,“压力大啊。”
“你们跟着我们也不是不行,但一切都得自力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