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凯伦醒来时我已经从窗户离开了,我站在宾馆外的垃圾桶旁,看着她歪歪扭扭地走出了门。
她身上的衣服是我的,穿在她身上很显大。我穿的是从宾馆服务生那儿买的一身衣服。
她的衣服被我打包在了她带来的塑料袋子里,鼓鼓囊囊,像我的心。
我知道如果我在场她肯定不会穿我的衣服,没有人在她不会太固执。
我自行车留在门口可她并没有骑,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我等她走的稍远些才去骑车,等到距离近些后我再度下车轻轻跟在她身后。
她金发乱糟糟的像金黄色的毛线团,不断打着哈欠。她呼出的热气从前面向后扑来,还没近我身便徐徐消散了。
雪下了一夜,路面上满是厚厚的积雪,街区的铲雪车还没来。
雪地上她步步生花,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我踩着她的脚印,自行车在脚印旁留下车辙。
离远些看倒像她在倒着朝我走而不是我在走向她,好像这条小小的人行路是我走出来的而不是她。
不知她要去哪,这条路也不像回家。
她抱着双臂一直走到了一个公共电话亭。她走进去,习惯性地从口袋摸出了硬币,刚要投进去突然想到这是我衣服口袋里的钱。
透过透明的玻璃我看到她又咬住了下唇,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钱投了进去。
我想她是给她母亲电话,正要把车撑打下。忽的我电话响了,我下意识看向电话亭,她还在咬着唇,显然电话那头的人还没有接电话。
我手又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哆嗦着掏出电话,按下接听键,再看向她那边。
“喂,你好。”
我声音刚出她在那头的电话亭里颤了颤,果不其然,是她。
我率先打破沉寂的雪花,她也顺势呼唤起风霜。
“咳…我打电话的钱用的是你的…我会还的!”
我看到电话亭里她瞪大眼睛的模样不由得想笑。
“嗯,好。”
“……”
又是一片安静。但她唤来的风霜并没有停下。
“谢谢你的衣服……我会洗干净的。”
“好,谢谢。你的衣服我也会洗干净的。”
“再见。”我主动结束话题,她匆忙道别飞快挂了电话。
她推开电话亭的门,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想这次她总该回去了,可还是跟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缓慢地走,蝴蝶似的上下翩跹。我跟在后面,像专门吸引她的风景竹。
雪后的第二天那么冷,她呼出的热气看上去那么滚烫,和她昨晚睡梦里流下的眼泪相比哪个更烫呢?我想不管多烫她都已经印进了我的心底。
她走路的样子即年轻又衰老,路边行人很少,她走路的样子应该不是我的过度遐想。她时而像位老人步履蹒跚的踱步,时而像小孩似的跳着走。
像走马灯似的,她的一生居然从这些脚印里长出来在我眼前开出花来。我忽的有些害怕,那稍有些老的步态竟像妈妈。
我掐住自己的手,很快那幻想便沙似的被吹散了,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凯伦歪歪扭扭的步态。她每一步都踩在我的眼上,我眼睛生疼,久久似有泪水溢出。
我捂着眼睛打起车撑蹲了一会儿,再起身凯伦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再没心情管眼睛了,任由它疼着。这时刚好吹来一股冷风,那风结了冰,看不见摸不到的冰碴割伤了我的眼。
我强忍着疼痛准备骑车看能不能追上凯伦,可车撑怎么也打不上去,脚怎么也踩不到那根就在眼前的车撑。
我第一次这么生气,按理说我平时肯定会平静地蹲下擦看车撑的情况,而后推车回去用工具箱修理的。
可我今天好生气好生气,真的好难受。我感觉是那些冰碴顺着眼睛一直割到了我的心脏,胸口又冰又疼,像有人把我的心胸当成冰袋往里灌了好多新雪和冰块。
可我的后背又出了好多汗,火烧似的疼,额头和脖颈也紧跟着泌出汗来。
我头脑变得混沌沉重,我像被施了魔法,正在变成一具铁皮人。
我的身体是一片平静死海,平静波浪里的盐分要将我淹死。
“你怎么了?”
我闻声抬头,却被太阳刺的睁不开眼睛。我眯起眼睛,只看到一头金光铠甲般的发和一张黑色的脸。等我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我看到了梦里才会有的场景。凯伦看我不对劲跑了过来,明明十几秒的时间却在我眼里放慢了。
我看到凯伦的脸上突然长满愁容,那些愁容是她脸庞上太阳映照出的透明的金光,是她脸上此时清晰可见的绒毛。终于,她的眉毛皱起的弧度再也不是因为讨厌,而是担心。
这样的眉我只在她和杰瑞米在一起时看到过,可杰瑞米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眉展平和皱起时的不同。没有注意过她生气、兴奋、发呆时眉毛都有不一样的姿态,没有注意过她不知所措时很喜欢抿嘴,她发呆时会控制不住微微张开嘴漏出整齐的篆书似的牙。
她冲过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印着热狗logo的塑料袋。看到她迫切地问我的情况时,我突然笑了。
后来听她说,我这时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临终前宽慰她一样。
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睛就不疼了,可是泪水突然流了下来。我想应该是心里的那些雪和冰融化了,又顺着冰碴割伤的伤口流了出来。
她扑上来稳住我摇摇晃晃的身体,看到我的眼泪后她愣住了一瞬,而后哆嗦地伸出一只手有些恐惧地擦去那些融化了的雪水。
她看到我还在笑,有些恼火的想要把我甩开,可我不断流淌下的泪却让她没法再变得刻薄。
“我没事。”我看她对我的感情突然变得不再单调而兴奋,她抱着的我不是冰雕,我莫名其妙流下来的泪水再也不是雪水了。那是滚滚流淌的,有待勃发的岩浆。
我要她不单单爱我,我甚至要她恨我,恨我像陨石坠落地球一样砸进她的世界。
我要她恨我剖开她星球的大气层,在她的表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坑,裂痕一直从地面扎进地心。
我要人人看到这巨坑就想到我,我要人人看到我的碎片就想起她。
我要她恨我,又要她留恋从我身上掉下的渐渐熄灭的火星。我要她恨我阻止她的变轨,我要她爱我身上滚烫的火焰。
“你看到我了?”我看到她手上提着的包装袋里有两人份的咖啡和热狗,缓缓抬起头享受她冰凉的蓝色眼睛里滚出的名为担忧的余火。
我终于可以用正当理由让她的手揽住我的腰了,我和她离得很近,近到我有一瞬间误以为她会像对杰瑞米那样吻我。
“从电话亭里出来就看到你了,你以为你躲的有多高明吗?”她本想继续讥讽,可看到我缓缓站直又不忍继续说下去:“你该好好注意身体了。”
“我确实很笨,但应付其他人足够了。”我缓缓收回被她甩到肩上的手臂,她的手还停在我的腰上没动,我缓缓往后靠了些,这样她才隔着厚厚的棉袄真正碰到我。
“谢谢…关心,我会注意的,但你也需要啊,昨天穿的那么少。”后一句话刚一落口她就肉眼可见的生气了,她瞪眼看着我,脸上飞过一片红云,手也收了回去。
“你就是个笨蛋!”
我被这一句说懵了,我回想了前些天的事情瞬间了悟:“抱歉我不该那么对杰瑞米,这件事上我的确是笨蛋,不但让杰瑞米被看笑话还让你难堪。”
我还没说完可她看上去更生气了,翻了个白眼撇了下嘴,直接离开了。
我忙推着车紧跟在她后面,她置气气势汹汹地走了好一段路,我贴在她后面:“凯伦,凯伦,别生气了,我真的想不起来我这几天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但我真的觉得嗯……我就这一件事情做的不太恰当。”
“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是因为…!”她转过身,说完嘴向下撇去,眼睛瞪圆,双眉向上飞扬,表情幅度和其他美国人一样夸张,“不是因为这件事!不要老想着杰瑞米好吗?”
我立刻跟着她的话点头,她看我如此泄气似的吹了口气,从塑料袋里掏出热可可和三明治递给我:“我看你从来没买过学校的咖啡,只吃过几次食堂供应的三明治所以给你买了热可可和三明治。”
我笑着道谢接过,她被我盯的不敢看我,眼神飘向别处,不断抿嘴揉着头发,两眉皱起,轻声嘟囔着:“谢什么……反正用的是你的钱……”
我依旧笑眯眯的,我突然发现我的眼已经不疼了,出奇的再也流不出冰雪似的脓水了。
我想伤口居然好的这样快,只要凯伦一句口是心非的关心话。
可我不是通过话语认识她了解她的啊,怎么会被她一句话疗愈呢?我看她的眉飞扬的高度;看她的眼瞥向别处时变化的颜色;看她嘴角上扬或下撇的幅度;看她双手是捏着外套衣角还是扯着内搭的连帽衫的绳子……
点点滴滴的细节组成我所理解的她。可能和她想的有所偏差,和其他人想的大相径庭,但我始终觉得我看到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
我想我爱她为野猫驻足时的温柔,我想我爱她医院里为陌生人献血的善良,我想我爱她对杰瑞米的真诚,我想我爱她不断试错寻找出路却不怕从头再来的勇气。
没关系,对她对我来说:不管当下怎样、从前怎样、未来怎样,都一如斯嘉丽的话: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你发什么疯?怎么光笑?你还有哪里不舒服?要去医院的话我可以骑车带你去,当然,如果你有钱的话我不介意体验一回救护车。”她翻着白眼,可手却悄悄前往我背后送出以防止我因晕过去而摔倒。
我因窥得这一细节而沾沾自喜,终于,我们的关系自我送出那对镯子后有了质的飞跃。
我抿嘴偷笑怕她发现我的小心思,眼不敢看她可又舍不得离开她,只好垂眸偷瞥她的手腕,那里空荡荡一片。
我不觉得如坠冰窖,我为我的镯子能帮到她而欣慰。可我心底的苦海依旧控制不了翻腾起阵阵微波轻浪,我控制不住轻轻抬手,我想隔着袖子轻握住她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她镯子的去向。
可我到底觉得这样并不礼貌,于是笑着回应她的问话:“你想的话那我打电话了。”
她愣住了,我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口出狂言让她发愣了,可我的身体在呐喊,我身体里的连天凶浪正鞭笞着我,我实在需要一句听起来就惊涛骇浪的话来让这些汹涌潮水涌出些。
我怕潮水潮湿她的鞋袜或衣裙,可我又想要她看到,我希望她能看到我心底的海。
可我又深知她不会想这么多,就连我也想不出救护车和银镯子间有什么关联。
我正讪笑着要岔开话题,可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腕,那里挂着只银镯子,一只对镯。冰凉凉的,像用雪花做的,佩戴者保养的很干净,只有有些岁月留下的黑渍,可瑕不掩瑜。
她手轻轻抚上镯子,我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她却抓得很紧,抬眼看向我。
那对蓝色星球在我眼前闪闪发光,她的眼是两片深不可测的宇宙,我常常被那宇宙里唯二的两颗星球的引力深深吸引,仿佛我不从我所身处的星球脱离全靠这两颗星球牵引。我被盯得噤声。
忽的,她的两片宇宙被海水倒灌,那两颗星球也摇摇晃晃的被水流包裹住。
现在她的眼像小时候母亲送我的那颗音乐水晶球。里面雪屑飞舞,球里的水摇摇晃晃,带着雪屑一起飘荡着。正中间不合时宜的坐着一只石膏小熊,棕色的毛发已经有些褪色了,隐隐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石膏本体。
那熊的双手抱着一颗大红色的心,上面用金色的笔写着“i love you”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可看到那颗心便都知道了。
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找不到这颗水晶球了,可现在我又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只可惜没有那只熊了,我不甘心的凝神看向那两颗星球。
终于,我看到了,两颗星球里住着一只一摸一样的熊,那熊的样子我看不太清,只条件反射的先回应她:“哎哎哎!镯子凉。”
我话刚落口她忽然盯得我越紧了些,我被她盯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想躲开,可那双眼何其美,我怎么舍得呢。
她眯了下眼,微微撇嘴:“冷吗?”
我摸了摸我的镯子,那儿确实一片冰凉,我有些着急,忙抬头看向她,还没来得及替自己辩白我突然看到了两个我。
哦!原来那两颗水晶球里抱着红心的石膏熊是我啊。我痴痴地看着那两颗星球,突然发现里面的那两只熊并不像记忆里那样斑驳了,鲜艳异常。
“不冷。”我被她盯得有些像傻子。
她挑挑眉,嘴角微微上扬:“不想让我碰直说。”我忙摇头摆手:“不,不是!是你!你摸了它就突然不凉了!“
她看我这幅样子突然笑了出来,两颗虎牙在金光下变得有些透亮。
她眉眼弯弯,眼睛笑得像两弯拱桥,我忽的发现自己映在上面,正撑着她的睫毛缓缓飘过。她虎牙轻轻扣在嘴角,玉带似的,温润明亮。
“我的镯子在家里,我没舍得带。”她笑得温柔,如真似幻,好似做梦。
我身体里的苦海突然寂静下来飞快退了潮,我为自己感到愧疚。可她笑得实在明媚,我也跟着笑了,低下头有些羞涩地抿起唇。
隔了一会儿我才敢抬头看她,却发现她一直盯着我笑得灿烂,两下眉眼相撞,竟相视而笑。
“我送你回家吧,今天周末你好好休息。”
“好。”
送你回家[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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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绿蝶难飞3:各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