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家是老宅子,秉承着老一派几进几出的跨门大宅院风格。朱漆门白砂墙青砖瓦,重檐屋顶下立柱雕龙。推开大门入目的便是一屏迎客松的墙雕,迎客松旁还开了一隙引了一支清泉,绕沟环阶而下,蜿蜒不绝。
绕过墙屏便是平阔的青石砖,扶家并未用鹅卵石甬路,清一色的大块石砖,无阶儿无坎儿,只有院子两侧各有一级缓坡儿,从平地拾起接上四面环着的立柱连廊,虚虚的挡着后方的屋门。
趟过游廊便是前厅,门厅高挑大门气派,地上嵌着雍容的花朵图案,华丽的水晶玉壁灯垂在中空 。茶桌旁铺就着厚厚的羊绒地毯,两侧点缀着近半人高的落地白玉兽耳螭首双身交结瓶,茶桌中间摆了一柄白玉雕福寿纹插屏。
前厅前后门皆开,畅通无阻直通里院。里院温馨了不少,院内筑了一四方飞角凉亭,周围伴有山石点缀。院落两侧种满了垂柳,绿柳周垂自带风姿。
再往里的内厅相较前厅而言素简了许多,白玉色地砖,浅灰色地毯,檀木茶桌上是扶又松亲手雕的白玉岁寒三友提梁壶,右边檀木立柱上放着一尊青玉万福如意盖炉,炉里燃着熏香,静人心神,偏厅里几张红木圆桌用玉雕屏风挡着。
再往里走是扶家内院,扶家几人便住在此处。 中间为内堂两侧是寝卧,内堂打通可直通后院。
家中本无后院,后来接了张越止来住,他腿不方便,柳如是见他甚少出门才让人重修了后院。
众人皆有自己的独立小院,想来独处时能自在不少。
扶二爷先回屋和柳如是说了几句,舒了舒那憋了一天的气,又拐去了扶皇玉的院子。
方形石子池周边几棵金桂兼着芭蕉,扶皇玉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画图。
相较于几年前她长高了一些,发也已过了肩,用玉簪挑了一半。脸上的稚气已然消失无影,脸颊五官都似刀刻。鼻骨与下颌的弧度都收的极好,好看之余显了几分冷清。她画的专注,扶又松让丫头不要声张,脚步略微放的轻了些,待走近了才开口,“在画什么?”
扶皇玉头未转唇已经轻轻勾了起来,她回头,“爹 。”
扶又松背着手嗯了一声,偏着头越过她去看桌子上那纸,“‘皓态孤芳压俗姿’,不错。”
那纸上画的是一幅水墨梅花,花朵小而““疏,枝干细而劲。梅花是一种特殊的植物,万花衰败它凌风傲骨,迎寒独自开。素雅芳香,姿态卓绝。
扶又松坐下后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怎得画梅?”茶端至嘴边又问道,“上个月有人订的那支笔筒?”
“嗯,我看了单子说要用墨玉,”扶皇玉拿起毛笔在砚台上刮了刮,“纯黑太闷。”
笔、墨、砚皆是黑色,笔筒再用纯墨色未免太过于沉闷。
扶又松看见那副梅花便知晓了她的用意,点了点了那画 ,“你想把白边雕成梅花枝。”
墨玉极少有通体漆黑的,基本上都会夹杂少量白玉。黑白交界处光感明显,通常这夹杂的白色都要挖掉,她倒是有想法,嫌那墨色太闷要琢上几朵白梅。
她刮过墨又在那画上添了几笔,闻言点了点头。
扶又松笑了笑啜了几口茶,忽的想起了什么,眼神又忿忿了起来,“最近少出门。”
扶皇玉抬头看他,一抹不解划上眉梢,很快又消逝了。
十二岁前她甚少出门。扶又松担心她出意外,起了阿隐这小名还不够,还要求她非必要不出门。她小小稚童,无工无业,能有什么必要的事 ?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许出门,又担心话说的太过引她不快。
她虽不喜吵闹,但也会对外面的街市好奇,偶尔也有从后门溜出去的时候。如今她已平安长大,怎得又说起少出门?
扶又松在她的眼神里低下头啜了一口茶,再抬眼时已全然没了那份心虚,清了清嗓正色道:“最近听闻马匪暴/乱,少出门为上。”
扶皇玉在他开口时便不再看他,只在那画上落了款,略一颔首表示知道了。
扶又松咳了咳站起来走到池边,细细的辨着那池里的石子。池子每天都会清洗换水,一池水清冽净澈,可以清晰的看见夹杂在璞石里的小石龟。
她心烦或无聊时总会雕石子,这里本来筑了个椭圆鱼池,后来扶又松发现她不喜欢鱼,还不如养一池石子更讨她青睐。索性重建了一方水池,里面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石子,平日里用水沁着,个个被水磨的透光圆滑,几近浊玉。她烦时就会坐在水池旁,捞一两个刻一刻,现今池子里除了扶家老小的石像外,估摸着已经有几十只乌龟了。
他望着这池轻笑了一声,心里戚戚的想着,估摸着等明天再来看,里面也许又会多上一只乌龟,说不定还会刻上他扶又松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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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皇玉翌日依旧出门了,先去了花卉市场订几支寒梅,又给柳如是和各院定了花卉,随后便去了古玩市场。
她近年来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古玩市场。束之高阁的翡翠白玉固然贵气迷人,但她本就是顶好的玉雕手,看所有的玉件都带着审视、带着追溯,地皮摊子上的文玩杂物让她觉得有意思。她不喜喧嚣却也愿意去里面走一走,感受一下事物百态、人间烟火,不少老物件的样式也能让她心生灵感,一趟下来领悟颇多。
潘家园里人头攒动,这是京州最大的古玩市场,从来没有冷清的时候,扶皇玉在脸上系了张丝帕跟着人群往里走去。
她这几年逛下来倒是明白了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她年岁尚小又孤身一人,老板上下一打量就把她判定为一时兴起进来逛的贵小姐,总是拿些琉璃玛瑙首饰给她挑。
再加上她容貌出尘气质非凡,在鱼龙混杂的古玩街总是会迎来些探究目光。
她便系了丝帕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她的眼睛长的极好,一双微长些的杏仁眼,眼角还微微有些上扬,但她的眼神冷淡静默,冲淡了那一丝媚丽,视线相碰间无端的会让人想起湖边的薄雾、山间的积雪。
这极大的方便了她,遮住了容貌老板辨不出她的真实年岁,注意力便全放在了她的眼睛和动作上。她眼神凌厉的扫过那些店外摆的花架子,脚步不停的跨入店内,老板见她轻车熟路,只当她是个懂行的个中老手。又见她的眼神探过木串石器、玉屏瓷碗……无一停留,便知这些吸引不了她。
她平日里只戴一根玉簪,丝帕并遮不住簪子,这玉簪大多出自扶二爷之手,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雕的也精美无比,任谁不懂玉器也都能看出其价值不菲。老板见她通身气派非比寻常,又眼界极高,便会拿出压箱底的顶好、顶陈旧的物件给她挑选。
秀气挺翘的鼻梁、柔软饱满的嘴唇都已经遮住了,唯余一双如雾如霭的眼睛,窥探的目光一时也少了许多,这个习惯便一直留了下来。
古玩城一间铺子的二楼雅间,一扇支摘窗被撑起,窗下是一展金丝炕席,席上的紫檀木小茶桌上放了一柄茶壶、两杯茶盏、一碟瓜子、两盘糕点,满满当当的拥在那小茶台上,边上还搁了一方香樟木盒。
席上相对而“坐”了两个人,没有一个有正形的。一个支着胳膊抵着头,腋下还放了一个方枕,整个人侧躺着,头伸着隔窗往外望去,看着底下的长街悠闲的吃着瓜子。
一个一腿曲起,一腿支起靠坐在背后的靠垫上。相较于对面的人而言,姿态可谓是稍好了一些。在“比躺下的人坐的端正”这个大赛中以半卧姿势获胜的这人,正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 ,另一只手端着茶碗抿了一口,随后皱了皱眉看着那茶水,那眉目生得好极了,即使皱着也不影响它的形状。
“你这什么茶?” 拥有着好看眉眼的人开口了,声音却也是很好听,微微带着些磁性,就是语气里的嫌弃藏不住。
往窗户外望着的人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我让六子专门泡的清火茶。”说着坐直了些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刚入嘴他的脸就皱成了一团,当即又把那茶水吐回了茶碗里。
苦成菊花脸的人冲门口大喊,“六子! ”
门外忙进来了一人,绕过屏风走至二人跟前躬身,“少爷,怎么了?”
“你泡的什么玩意?”
六子抬头,一脸迷茫,“苦瓜啊。”
被称作少爷的人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那玩意焯水过后炒着吃都苦,你给我泡着喝?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那乱跳的额角,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泡苦瓜干吗?”
“少爷要喝清火茶,家里只有大红袍和普洱,我专门买了苦瓜切成片带过来的。”六子委屈巴巴的低着头说道。
昨天少爷交代,最近多泡几壶清火驱热的茶水,家里、店里都只有菊花和蒲公英清火,少爷又不爱喝,他左思右想后去街上买了根著有下火之名的苦瓜,切成了片泡在了茶壶里……看来这苦瓜也不顶用啊,少爷怎么还是一副火大的模样。
被他称作少爷的人是潘家园潘老板的儿子潘静安,是京州有名的纨绔,如今在潘家园里开了几间铺子,天天混吃等死,好不逍遥。
潘静安闭了闭眼挤出一抹笑,咬着后槽牙说:“去换一壶大红袍来,再上两杯清水。”
六子忙应了退了出去。
潘静安看向对面那个默不作声嘴角却挂着笑的男人,“小楚爷,戏看够了吧?”
被他唤作小楚爷的男人噙着笑又端起了那杯子,越过桌面放至他面前,“清清火。”
潘静安嘴一撇举起双手投降,“楚哥,饶了我。”
等六子重新上了茶水,潘静安漱了口后又吃了两块茶点垫嘴,他记起正事,“楚哥你看这枚天珠怎么样?”
他拿起刚刚放在桌边的香樟木盒,木盒推开,黄色的丝绸内衬上躺着一枚九眼天珠。
这枚天珠九眼纹路清晰,天河分割并有序排列,两端互绕双边线,端头外两头为白,包浆润泽,有轻磨和自然风化的痕迹,很是完整珍贵,他花了大价钱费了不少劲才从吐蕃收了两枚回来。
楚州和接过盒子捻了那天珠出来,看着上面的图腾,说:“谢了,潘安。”
潘静安虽不比书中的潘安,是名留青史的美男子,长的却也清秀不俗。家中钱多的可以砌墙,同时也砌出了潘公子的衣着锦绣、气宇轩昂,熟稔的这几位都呼他为潘安。起初他也吹眉跳脚,后来慢慢习惯了,竟也接受了这别名。
潘静安摆摆手,“楚哥跟我说什么谢,乔夫人喜欢就好。”
乔夫人乔湘云是楚州和的母亲,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了,再有几天便要办五十寿宴。
楚州和最近挑礼物挑的头疼,乔母早年间开有数家奇石宝斋,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能入她眼的礼物甚是难找。难为潘静安寻了这枚天珠来,九眼天珠放在哪里都是罕见的,权威显赫。其寓意又好:免除一切灾厄,吉祥圆满、永得安康。乔母现如今最大的所求不过是一家人平安,想来她会喜欢这个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