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门边候着的是老太太院里的小厮,他来来去去地走,见沈长秋下车,立刻掌着灯笼迎过来,“公子,您可回来了!”
沈长秋“嗯”了一声,问:“奶奶怎样了?”
“老太太听说您入了宫就开始心慌,下午连口水都没喝,一直在等您回去呢!”
沈长秋应了一声,转头将沈尚书扶下车,“爹,儿子就先过去了。”
“去吧,别忘了用晚膳。”沈尚书看他,一派慈爱作态。
“儿知道的。”
沈长秋进了门,一眼就瞧见倚在塌上的沈家老夫人。
沈家老夫人年近八十,还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衣裙,身边伺候的也是同色衣衫的年轻女侍,乍一看,如满捧鲜果里戳着一根松枝。
见等了一下午的人终于来了,女侍们纷纷松一口气,只有老太太无知无觉,还倚着软枕,闭着眼问,“彩霞,秋儿可回来了?”
“来了,奶奶,我回来了的。”沈长秋温声答,慢慢靠过去。
她忽地睁开眼,似是提心吊胆了许久,直到将沈长秋揽在怀里,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好歹、好歹是回来了。”
老人枯硬干燥的手不住地触碰他的衣衫脸颊,问,“秋儿,我的秋儿,可还好么?陛下也有为难你?你爹爹可又取笑你了?”
“秋儿今日也很好的,”沈长秋的脸被蹭得生疼,胸口也时不时泛着细密的疼,他缓了缓,温声应道:“陛下宽仁,不曾为难我,爹爹也不曾取笑我。”
“是么,这就好,这就好,秋儿,护住自己,莫要被欺负了,莫要被欺负...”
沈老夫人满嘴胡言乱语,一双无神的眼睛深凹,浑身都在不住地抖,箍住沈长秋肩膀的手背上,更能看到指节都泛出不健康的青白。
——一副疯癫相。
而沈长秋似乎见惯了她这个模样,不曾挣脱,反而把额头更亲近地抵在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秋儿没有被欺负,没有人欺负秋儿...”
若这般待个小半时辰,再伺候老夫人用完膳睡下,今日这回也就算过了。
偏偏有个女侍不长眼,出门时衣袖不慎挥落了一只案上的花瓶。
花瓶咕噜咕噜一路滚进内室,磕在离床榻不远不近的桌脚处,发出一声脆响。
就是这声脆响,让沈老夫人豁然而起。她紧紧抓住沈长秋的胳膊,手握着一柄挑床帘的如意冲上前去,眼里崩射出执拗疯狂的光。
沈长秋正要说什么,却见人进来,忍不住更深地皱起眉。
是那名唤彩霞的女侍,面容并不熟悉,应当是才上任不久的新“彩霞”。
她大概是听见了瓷器破碎的声响,下意识便掀起了帘子,还没进来,迎面就被如意击中额头。
鲜血划破女子姣好的面容,她捂着脸,蜷在地上不住地惨叫起来。
沈老夫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如意又落下,抽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
同时,沈老夫人也扶住桌边,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她上次从床榻上靠自己走下来,还是年关。
沈长秋上去搀扶,却被她警惕地护在身后。
她目光如炬,慈爱地看一眼沈长秋,转而恶狠狠地斥着彩霞:“你这贱人!别以为老身不知道你们的恶毒心思!滚出去!快给我滚出去!”
候在屋外的众人听得这句话了,才遣进来一个壮丁,那壮丁连帘子都不曾掀开,是摸索着拖住腿将人拖出去的。
人拖走了好一会儿,沈老夫人才怔怔地松开那柄沾血的如意。
“秋儿..秋儿...”
她黯然地在桌边坐着,不住呢喃着,又陷入某种沉思。
等到沈长秋将那块地毯卷起掩住血渍,又为她拢上披风泡上热茶,沈老夫人才惊醒般握住他的手,大声哭起来,“怎么办啊,他们好狠毒的心肠,好狠毒的心肠啊。”
“我的孙儿,他们都想害你,这可怎么办啊?”
沈长秋顺从地站在她身旁,在她背上轻拍,宽大的衣衫下只剩一把骨头,手下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脊背上骨骼的突兀。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唯一一个担心他的人了。虽然也是偷来的。
“奶奶,”沈长秋认真地安慰她:“奶奶,不要担心秋儿,秋儿很厉害的,真的,没人能害着秋儿。”
老人枯瘦干瘪,眼泪少而混浊,她的泪沾在沈长秋的衣襟,叠在容若半干的泪渍上,带着老朽腐烂的气息。
“秋儿,可怜的孩子...”
“秋儿...”
他进宫面圣的事本就刺激到了沈老夫人,再加上彩霞的不慎,等老人精疲力尽地闭上眼,已是深夜。
沈长秋口干舌燥地起身,手肘肩膀一片麻木,连带着胃部扯出一阵又一阵细密的疼。
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压不住喉口的血腥味。
沈长秋离开寿延院,慢慢踱回自己的了了阁。
小厮云生正在阁前候着,手里托着的木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云生见沈长秋回来,咽下口口水,兴奋道:“公子!您可回来了,这是老爷吩咐下来备的面,快用些填填肚子!”
特意在“老爷吩咐”四个字下了重音,几乎喊出来,像是在彰显什么了不得的荣耀和功勋。
沈长秋没伸手,他眸光沉沉,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吃吧,我在老太太那儿吃过了。”
“还有,你早点睡吧,不必伺候了。”
说完径直进了屋。
云生有些扫兴,“哦”了一声再没说话。
一门之隔,沈长秋背靠着门户,微笑的嘴角渐渐拉平,脸色是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冷淡和懒倦。
风声大作,了了阁外有棵高大的乔树,沈长秋听到枝叶簌簌直响,听到蟋蟀叫,听到云生坐在阶下吸溜吸溜的吃面声,还听到小厮侍女们的脚步,衣裾擦过草叶。
但只是听到,他跟它们隔着一扇门。
他垂下眼皮,心想,自己今年才七岁,而人能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
——人的一生,对他而言,真的太过漫长。
突然,沈长秋想到那个即将成为他主子的人,那个小太子。
说是太子,从他身上却根本看不到这身份的权势滔天,到现在也只记得双眼睛,懵懂赤诚,像一汪最干净清澈的水。
愚蠢而天真...应该才是孩子本该有的模样吧。
高兴时眼角眉梢都喜气洋洋地舒展开,不开心就张开嘴哇哇地哭,一看就是从别人那里得到很多的爱和喜欢。
想到这里,沈长秋苦笑起来,用力地掐住自己的指尖,尖锐的刺痛让他迅速清醒。
清醒一点,日子才好过。
容若:阿若这章没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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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