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典礼结束了,他握着卷起来放在小筒里的毕业证书,在门口遇到了等着他的潘安安。
大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两人绕过在各个角落聚集拍照的人群,慢慢向门外走。
“美国的好学校,就我这GPA应该是申不上。我拿到了咱们学校和N城大学的MF offer,咱俩未来几年估计是难见面了。”潘安安感叹,“你呢,美国的Pre录取批是不是这两天就该下了?”
他们走到了室外,站在花园里,一面没有鲜花的铁质花爬架前。
“我正好现在打开看看,”何皎用手机登陆了邮箱。
潘安安看着何皎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表情不动声色,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又不好着急,她也不好问,张口几次都强行压下去,闭上嘴等着何皎说话。
少顷,何皎抬头,看到她一脸便秘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S大和P大给我发了offer。”
“!”潘安安马上变脸,美滋滋道,“不愧是你!恭喜呀,这不就都有了。”
“你之前好像说过想去第一个学校吧,”潘安安说,“他们几个专业好像排名都挺好的。”
“对,而且给的就是我想去的Art Practice,”何皎浅浅露出个笑容,“我等会儿到宿舍就给他们回邮件。”
户外站着不动太冷,两人边说边走,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何皎的名字。
他回头,看到了楼珏和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物流员工。
“毕业快乐!”楼珏跟他和潘安安打了招呼,递给他们一人一个小盒子,“我送的,晚点再拆!”
她走到何皎身旁,装作不经意道,“唉,我哥改签了,杜哥就是个吉祥物,自己的行李都要别人拿,我只能找了两个搬家公司员工帮我扛行李。”
“再有几个小时我飞机就起飞啦,”楼珏匆忙对他们道别,“铁子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楼珏消失得和她出现一样迅速。
何皎捏着小盒子,和潘安安走了一段以后停下。两人一个要往左,一个要往前,来澳洲的两年多,这条路他们走过无数次,最后这次也并未多作停留。
“有空我回来找你玩,”何皎拍拍潘安安的肩膀,“回头见。”
两人心知未来还有无数机会重聚,道别的这一刻毫无悲伤。
何皎继续向前走,走过一条种有两排高大常青树木的主路,一侧是法学院大图书馆,一侧有一排餐饮店铺,卖面包、冰沙饮料和炸鸡,那家他几个礼拜前去过的新加坡餐厅也在其中。
他越走越慢,在路边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一个人。
楼琛就站在那家餐厅门口。
或许是为了楼珏的毕业典礼,他穿了身休闲正装,身高腿长立在人来人往的主路,十分引人瞩目。
两人视线相撞,对方主动走了过来。
“毕业快乐,”他说,“你要回宿舍吗?要不要先吃个饭。”
中午临近十二点,楼琛的邀请合情合理。但何皎的心思已经飞到了短期内就要到来的美国之行上,道谢后一口回绝。
“谢谢。饭就不吃了,我回去还要回邮件,好多事要做。”他说得含糊,态度客气礼貌,一如对待任何一位同学。
楼琛看着他,恍然如游戏里最初见到的那位谦虚礼貌,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月出皎兮。
不过此时的他,也不是那时,对方退出队伍才延迟回复的独上西楼。
他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接受了何皎的说辞。紧接着,以一种讨论晚上打算吃什么的随意口吻道:
“那你要不要和我试一试。”
‘试一试’这个开头,指向四面八方千丝万缕的可能。喜欢暧昧的人永远暧昧,喜欢游戏的人游戏花丛,试一试就是他们无限试错的MVP,点到即止不必挑明,给自己容错,也似乎给了对方余地曲解。
但楼琛没有给何皎这样的机会。
“试一试,和我谈恋爱。”
他每一个字的吐字都异常清晰,音量不大不小,传进何皎的耳朵里带着隆隆的回音。
“……”何皎被这一记直球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道:“……我短期内应该不会回国。”
楼琛耸了耸肩,“有关系吗?”
何皎很想立马说有关,列举一万条异地乃至跨国的障碍;像他过去几年做的那样:如果看不到明确的未来,又何必开始。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现实上,感情上或是心理上,只有何皎对未知的恐惧横亘在他和楼琛之间。
有些时候,答应比拒绝需要更大的勇气。
譬如现在。
心脏在胸腔咚咚跳着,大脑屏蔽了四周一切声音,他看进楼琛的眼睛,想起那一日盛大婚宴落幕后,站在摘星台,喜服袍袖纷飞的少女月出皎兮。
那是他的账号ID,他生活的一角,他本人的一部分。
“——没关系。”
何皎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镇定。他学着楼琛,也耸了耸肩。
“所以,刚才的问题,你要再问一次吗?”
无论月出皎兮还是何皎,第一眼看上去都很难追。但他一直都给楼琛第二次机会,跳舞也好,借宿也好,此时此刻——也好。
楼琛从善如流,“何皎,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所幸,对方也总愿意多走一步。
“好啊。”何皎像答应第二支舞一样不假思索答应了他,把手放进他的掌心。接下来的语气像他们已经是相伴多年的好友、恋人或家人一样自然熟稔。
“你先陪我回宿舍吧,等我回完邮件再出来吃东西。”
……
由于各自未来院校与学期时间的不同,潘安安比何皎早回国半个月。等她再听到何皎的消息,已经变成长辈亲戚嘴里的八卦新闻了:说他在澳洲谈了一位很不错的对象,长得一表人才,家境也十分般配,虽还在海外,但已经给何父母寄了份量贵重的礼。
作为一手知情人,潘安安第一次听没说什么,心里得意想我还不比你们清楚;但后来,潘母几次三番以此暗示她‘该把找男友提上日程’,某日,她终于忍不住了,给何皎发消息吐槽。
【不安分:你回来以后啥时候和我吃饭,这周五我还空着,赶紧给我安排一下】
【不安分:我妈附近五米内我真是待不下去了】
出乎意料,何皎几乎秒回。
【hj(皎皎小可爱):我的签证办下来了,周四飞机回,正好周五出来聚】
【不安分:还挺快】
【不安分:最近楼某人一直陪着你呢?】
这条何皎过了五分钟才回。
【hj(皎皎小可爱):嗯】
实际上,何皎抽空回了个字都已经很不容易。他已经上了直升机,预备在附近的海域兜一圈。从天空俯瞰大堡礁有最好的视野,还能直观地拍下被蔚蓝碧绿的海水围绕的心形岛。
这是他半个月‘毕业旅行’的最后一站,楼琛陪他把澳大利亚几乎所有景点都玩了个遍。
他们和很多恋爱中的情侣一样,逛街,旅游,接吻,□□,被偏爱的外貌与被偏爱的家境加在一起,仿佛站在世界的顶点。
没有什么得不到,没有什么不尽如人意。何皎常常一觉醒来分不清在做梦还是现实,或者他其实穿进了类似模拟人生的游戏,建造他这个角色的主人富裕慷慨,方方面面都为他考虑周到。
当然,他也和楼琛一起玩游戏。
只不过‘网恋奔现’后在一起玩游戏的感觉,和过去纯粹网络维系的感觉,又完全不同了。
他们的账号密码已经互通,彼此会帮忙挂机、清任务、打打活动本,赶上游戏里的活动也会一起上线。有时候玩着玩着,何皎就会坐到楼琛身上去,再坐一会儿,就会跑到床上去。
真人当然比游戏好玩。
何皎从上大学以后的重度网瘾症状,在他恋爱后的这段时间不治而愈。
周四,何皎和楼琛从澳回国,飞机北京时间晚八点抵达,徐英蓝女士早早等在机场接机。她给何皎打包了一杯加双份布丁的奶茶,看到抵达口,何皎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推着行李并肩走出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奶茶买少了。
谈了朋友,肯定是要一起回来的(即使何皎这个臭小子没说)。
徐英蓝心情一般,打开吸管戳在杯面上,自己咕噜吸了一大口。
“妈!”何皎看到了她,冲她招手,加快速度绕过栏杆和身旁接机的行人。
两人走到徐英蓝跟前,她先上下打量了一番何皎,见他皮肤面色都放光似的,状态好得出奇,再去看身旁这位初次见面的‘朋友’。
个头是真高,比何皎快高出一个头,模样也是真俊,五官正得不得了。眉深鼻挺,头发又黑又多,肝肾功能看上去不错,是个健康人。
“阿姨好,”对方很主动,伸出手和她握手,“第一次见面,我叫楼琛。”
“你好,”徐英蓝笑道,“我是何皎妈妈徐英蓝。”
出何皎与徐英蓝意料,楼家没有人来接机。本来准备在航站楼就分开的三人,相谈甚欢,一路走到了停车场。
“我的车在P2,”楼琛在停车场入口处和他们道别,“阿姨再见。”
在徐英蓝的炯炯注视下,两人不好意思说太多。楼琛握了一下何皎的手就松开了,示意他们手机联系。
开车回家的路上,徐英蓝全程都在问楼琛的信息。她特地没有叫司机来就是为了吃瓜,现在简直什么都问,问完高雅的马上就问低俗的。
“那个生活一定要和谐,知道吧,”她第三次旁敲侧击,确定何皎的体验,“男的不行是不可以的,不要不好意思说,一定要及时分辨,然后告诉妈妈,想个办法踹了就行了。”
红绿灯红了,她刹车停下,想了几秒,补充道,“当然,生活作风和人品之外,健康也很重要,有病也是不可以的,尤其大病,遗传病,染色体异常……”
何皎听着听着越来越奇怪,忍不住阻止话题,“大哥,我又不和他生孩子!别说了妈,我知道了,他没病。”
母子两人耗时一个半钟头,从机场抵达位于五环畔山的独栋小别墅。
何父一如既往的不着家,徐英蓝也没有遗憾的意思,安排家里的姜阿姨做了一大桌好菜好饭,两人吃得很开心。何皎是独生子,平常他不在家,徐英蓝就不回五环的别墅,带着姜姨住单位附近的公寓房,她几个姐妹都住那一片儿,平常下班了约着做个美容逛逛街打个牌的,或有假期和姐妹们国内出游,日子也过得挺逍遥。
‘有钱,自由,老公不回家’,徐英蓝不知道是多少人口中的羡慕对象。
饭后,何皎被徐女士神神秘秘叫上了楼。
“你爸这个月上交的钱突然涨了不少,”徐英蓝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这几年给你存了点小钱,带着用吧。”
何皎将卡片翻了个面,嚯,还是黑金的,卡面镀了一层膜,灯下闪着细碎星光。
“涨了多少?”
徐英蓝比了个五。
“50?”何皎现在有点吃惊了,他记得徐女士在他出国前说,一个月从自己的50零花钱里给他15,让他省着点花。转眼间这就又涨了一倍了,确实惊人。
但徐女士竟然摇了摇头。
“五百。”她小声说。
说完,自己也还没从过去两个月的震撼里完全恢复,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到账短信,数了一下几个零。
“一个月现在是550,两个月了。”她把手机给何皎看,“我给你那张卡一共存了1500,这俩月就存了1000。”
“你爸会不会准备和我离婚啊?”徐英蓝边数钱边用喝了杯水的语气讨论,“或者他是不是跑缅甸去了?总之,他现在没提也没被抓,那还可以多捞两个月。”
何皎:“……”
倒也不是很担心他妈妈的精神状态,更需要担心的是最终他爸没有提离婚,徐女士白高兴一场。这两人夫妻多年,几乎从结婚起,徐女士就经历的是一段丧偶式婚姻,对何父那一点点建立在相亲基础上的淡漠感情早就消失不见。何皎上小学时,有一天问爸爸老是不在家之类好奇妈妈对爸爸印象的问题,具体是怎么问的,何皎早就忘了,但是徐英蓝的回答他一直记忆犹新。
她正准备开车,闻言表情也没有改变,语气非常平静,说:
我和你爸的关系,是第二天他死了我不会流一滴眼泪的关系。
后来,这句话成了母子之间的暗语,何皎会戏问‘眼泪’?,徐英蓝知道他的意思,还会重复一句‘眼泪’,意思是眼泪论没有改变。
此时此刻,何皎还是用了那句话:“眼泪?”
徐英蓝的目光从手机移到他的脸上,非常平静,和记忆中的神色一模一样。
“眼泪。”她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