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结算界面弹出的时候,何皎感觉手都快木了,如释重负放下设备,靠在椅子里。十个人的局,各种技能特效光环打得眼花缭乱,好在结果不错。
第三局是学士打学士,杜甫迎战。两人武力值相差不到三万,杜甫略高一筹,最终以微弱优势险胜。
系统自动判定本轮比赛[虞美人]大区获得胜利,进入32强。何皎他们每个人都收到了下一轮比赛通知的邮件,提示下场比赛在两天以后的周六,一下午四场连比,直到决出决赛的两个大区。
第一场淘汰赛就这么结束了。
两支队伍重新传送回跨服备赛场,屏幕上方有个跨服通道关闭的十五分钟倒计时;参赛选手可以选择倒计时结束自动离开备赛场场景,或手动点击右上角的退出随时离开。
阿姨恰在此时送来了一大壶苹果汁和切好的果盘。楼琛招呼大家一起吃,何皎吃喝一小会儿再来看屏幕,他们没退,行香子的队伍全体玩家也没有退。偌大场地,两支队伍站得非常紧密。第二局团战盯着他打的一个ID叫‘无言``’的剑客,和独上西楼挂机站桩的尸体频繁互动,此刻正围着他跳舞。
围观直播的两个区玩家当然也没离开。何皎打开弹幕,一片密密麻麻,说什么的都有。恭喜胜利的,酸不拉唧的,凑热闹的……还有吃瓜的。
何皎就一眼看到了那几个吃瓜的。
[行香子]转轴拨弦:话说,独上西楼和我们区无言大佬是不是前侠侣来着?[吃瓜][吃瓜]
[行香子]南昌吴彦祖: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吃瓜]
他们区的路人玩家也捕捉到了这两条留言,刷了好几排问号。
[虞美人]十级捕鱼大师:我从开服就在玩,不是我们区的瞎扯淡什么,西楼大佬就没结过侠侣[鄙视][鄙视]
[虞美人]明媚de忧伤: 1 月出皎兮不是大佬的第一个侠侣吗[疑问]
[虞美人]冰火如歌:我区第一神仙侠侣独上西楼&月出皎兮,摘星台世纪婚礼谁不知道[鄙视]
……
眼看着声讨诈骗的人越来越多,之前八卦的玩家坐不住又冒了出来。
[行香子]南昌吴彦祖:不是,无言大佬来行香子之前也是虞美人的呀,我是最早跨服论坛上看的,好像当初他俩一直是固定队,本来要结侠侣的结果无言大佬换服了
[行香子]南昌吴彦祖:大佬在虞美人玩的是杏林吧,也叫无言
[行香子]南昌吴彦祖:不是,兄弟们,无言、独上西楼,你们都没意识到这是情侣ID吗,擦
[行香子]南昌吴彦祖:你区大佬到现在都没换ID哟[媚眼][媚眼]
无言独上西楼。
何皎挑起了眉毛。
一石激起千层浪,弹幕刷得飞起,满屏玩家都在讨论两区大佬过往的爱恨情仇。
讨论进入白热化的时刻,两条炫彩弹幕跳了出来。
[当前]行香子区·无言``: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现在是好兄弟[爱心][爱心]
[当前]行香子区·无言``:还没恭喜你结侠侣 @独上西楼 还是找了个杏林啊[憨笑][哈哈]
且不论其他人什么反应,何皎被这浓烈的茶味熏到了。
现实里,楼琛在房间另一头帮楼珏调试switch的投屏,杜富在跳舞机前蹦得起劲。倒是潘安安,手上拿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鬼鬼祟祟地摸到旁边,凑过来看他的屏幕。
“我擦,这人谁啊?”她一嗓子吓了杜富一跳,连着踩错好几个舞步。
何皎也被她吓了一跳。
“你比他吓人,”何皎无语,“没事,就是网友八卦,你不是特别看不上网游交友么?”
潘安安:“不是,独上西楼不是楼哥ID吗?所以这人也认识楼哥?”
她刻意抬高音量,楼琛和杜富都听到了。杜富嗅到瓜的气息,直接不跳了,兴致勃勃冲了过来。
“谁啊,让我看看,谁认识楼哥,”
他凑到电脑前,拉了半天历史记录,边拉边意兴阑珊地吐槽,“怎么又是这个沙雕,”
“别误会,”杜富道,“这人娘里娘气的,当初追楼哥追得要死当着哥几个面求婚被拒绝,下不来台销号了,才去了别的区,怎么现在整得跟楼哥和他旧情难忘似的。”
楼琛不紧不慢走到何皎旁边坐下,开始打字。
[当前]虞美人区·独上西楼:不好意思,之前拒绝你结侠侣。
[当前]虞美人区·独上西楼:杜甫和我之前说过,即使不结侠侣,你其实也没必要换区。
[当前]虞美人区·独上西楼:这句话现在依然有效。虞美人随时欢迎你回来。
屏幕上一片哗然,何皎都替这个人尴尬。
或许无言也没想到独上西楼说得这么露骨,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跳舞停了,人也不再说话。
过了几秒,他退出了跨服备赛场。
全程,楼琛没有提何皎一个字,就像游戏结束几人下线后,这一晚上相处的样子,进退有礼,十分体贴;却让他始终心跳如鼓。
他过去没有认床的习惯,但今天,他躺在陌生的房间床铺上,翻来覆去很久都没能入睡。
虚无缥缈的网恋,十不存一的露水情缘,在他眼前交织一处,竟让他们现实里也渐渐进入彼此的生活。
楼琛的主动不动声色,维持在一个那样恰好的距离,让他无法后退或拒绝。
——他当然没有拒绝,因为他也在邀请。
他决定谨慎地、一点点地探出安全区,向未知的一段旅程伸出触角,不抱有任何愿望地前进。
计划一天的借宿变成了两天,何皎不得不和潘安安回去了一趟取更多换洗衣物(当然,全程有楼琛接送);两天变成三天,三天变成了一周。
为了涿鹿之战聚集,打涿鹿的全程却都轻飘飘的,直到他们不敌上届冠军区止步半决赛,拿到一个季军,好像都没有什么起伏,也没留下多么激动人心的印象。他迷迷糊糊地上线,进队,打架,刷本,挂机,下线,开着游戏屏幕,但注意力都在身旁的人或风景身上。
这栋房子有一大一小两个家庭影院,水疗屋,桑拿房,地下酒窖,酒吧,健身房,室内小型高尔夫球场,户外花园、网球场、马场、徒步小道。它像一座私人度假村一样,拥有足不出户尽情消遣的一切设施,新鲜食物堆满厨房,精致料理随点随做,贴心的服务人员随叫随到。
谁说钱不能带来快乐?钱能带来的快乐你无法想象。
不带任何愿望的何皎,一周沐浴在可耻的资本主义光环中,吃吃喝喝玩玩睡睡,快活似神仙,忐忑似逃犯。楼琛对他,如任何好客的主人对远道而来的故交挚友,热情礼貌,体贴随时,不见任何**意味;既然如此,他也并不打算改变现状,做那个主动的人。
过往的二十多年,他都没有做过那个主动的人。
最后一天傍晚,他和潘安安被送回各自宿舍预备次日毕业典礼,何皎带着某种从米奇妙妙屋回到现实的悲怆,下了车。他干巴巴地重复了楼琛道别的句子‘明天见’,目送豪车消失,猛吸一口汽车尾气。
很不错,是令人清醒的味道。让他想到这几天该收到研究生院校的录取邮件了——如果有的话。或许,明天的毕业典礼结束,他应该多刷刷邮箱。
一周以来的第一晚,他没有做任何梦。
他比平时早起了半个钟头,穿上灰色正装礼服,打领结,刻意地收拾了一下,将略长的刘海用发胶抓了抓,半露出额头。
毕业生们陆续抵达典礼会堂。为了满足亲朋好友参与毕业典礼的诉求,这座礼堂布置了毕业生实际人数几倍的座椅,但学生要坐在各自学院要求的位置,上台前不能和朋友家人坐。
这反正和何皎无关。
他爸爸何厚良先生忙着做生意,平常连家都一年才回两三次,从小到大的重要场合纷纷缺席,本来就指望不上;更不凑巧,他那伟大的既当爹又当妈的母亲徐英蓝女士,恰好这半年因公限制出境,无法前来。两个月前,徐女士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让两个大姨加三个表哥去观礼助兴,被他迅速拒绝。
总之,今天的何皎是孤独Solo的毕业生了。
他找到艺术学院的座位分区,在标有自己名字的位置坐下,刷了会儿手机。
脸书、推特不必说,INS上都是毕业照和毕业打卡的图片,何皎觉得无趣,看了一阵子关闭后台,打开了微信。
微信朋友圈因好友稀少,朋友圈更是寥寥。最新的一条还是2天前潘安安发的,一行人出海在近海海钓的九宫格。那也是何皎第一次海钓,钓上来三条红色的鱼,全被船上的厨师做吃了,现钓现杀,入口堪称惊艳。
潘安安是个超爱发朋友圈的人,何皎一点点往下拉全是她的帖子,现在重温,突然体会到了记录的好处。几行文字,几张照片,就能把他拉回到那个瞬间。
他看得很慢,一心二用地听着各个学院的院长念毕业生的名字,偶有坐在后面的亲戚朋友间爆发出的欢呼掌声。
时间流逝得飞快。前一排的同学们成为新鲜出炉的毕业生回到座位,有老师来到他们这一排挥手示意。他收起手机,随着人群往台边走,排好队伍,看着前面的人挨个上台与校长握手,领取毕业证书,拍照合影。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Jiao He, First class honor, Bachelor of Arts.”
何皎走过去,站在聚光灯下,脸被射灯映得雪白。校长穿着从头到脚的黑色长袍,身材高大,圆脸高鼻,棉花糖一样白的卷发上戴着一侧垂下金穗的学士帽,长袍上绣着十数道金色饰边。
他伸出手,手掌宽大温暖,干燥地包裹住何皎的手。
何皎对他道谢,握手后接过毕业证书,侧身与校长合照。
他们对准镜头时,四面观众席都给了热烈的掌声。有人吹口哨,有个不认识的学妹在座位第一排抻着身体塞给他一束鲜花,欢呼的人群里他认出了曾经一起熬夜做小组作业的成员,兴趣爱好社团的研究生前辈,住在一栋楼的亚洲同学,同为中国留学生的饭友们……
比起国内那一套合宿和班级体制,何皎曾经以为他对毕业的感知会相当淡漠。作为留学生,他们大多拥有独立住宿,选课完全自由,没有固定班级,上课从来不点名,甚至如果愿意,可以一直听老师录制上传的视频,全部线上完成每个学期的学业。
但在此时此刻,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要毕业的强烈情绪。
他要离开了,即将离开这所停留过三年的学校。在这里,他度过了一段珍贵快乐的时光,认识了很多朋友,吃饭、做作业、考试、聚会、参加活动,说来不过如此,但就是这样听上去千篇一律平平淡淡的生活,和这座小城市第一眼剔透的明蓝色天空、灿烂灼目的阳光一样,会成为他永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