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羽瞪圆了眼睛循声望去,只见谢更衣衫半解,面色如桃,身形似柳,三指拎着琉璃樽,长腿微曲,醉眼朦胧,靠在温香软玉堆里笑得比春风和煦。
仙人醉酒,满室生辉。
仙人……
贺兰羽咬着后槽牙,想冲上去揪住谢更的领口狠狠骂上一句:我×你仙人板板。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天了没口水喝,睡觉的地方又冷又脏,还有老鼠吱吱叫!装女人就算了还得挨鞭子。谢更可好,酒喝着,火烤着,美人在怀,逍遥自在,然后咧着一张嘴嘲笑这么努力的他?
贺兰羽的目光冷得能杀人,谢更只当这无缘无故的敌意不是冲自己,悠悠转过头。
董秀见谢更的目光在贺兰羽身上停留,揪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向他介绍:“这丫头说是豆腐坊的姑娘,做惯了粗活,比别人壮是壮点,但禁得起折腾,高老弟意下如何?”
不如何。
谢更看见贺兰羽手上的鞭痕唇角微勾,脑袋摇了摇拒绝这番美意:“实不相瞒,我还是喜欢小鸟依人的姑娘,像他这样的,我这身板可无福消受。”
董秀嚼着满口果肉闷闷地笑:“老弟谦虚了。”
谢更摆手,随意点了几个弱不禁风看着摇摇欲坠的姑娘,满意地抿了口温酒:“就这几个吧,谢过董兄了。”
谢更点名留下的人战战兢兢地被带走了,众人心里都忐忑不安,不知道离开这里跟着谢更究竟是福是祸……
领了人走,此间也算是事了,谢更起身揽了衣物拱手告辞,董秀动也没动,嗯了一声全当做送客了。
谢更同贺兰羽擦肩而过,目不斜视,连一抹余光也没分给他,那素来清冷似雪的面容此刻在贺兰羽看来无比冷漠绝情。
呸。
一头唯利是图的虚伪狼和一只肥头大耳的贪婪猪。
贺兰羽如是骂。
谢更晕乎乎地被人搀上马车,看那样子真是醉极了,可眼神却在车帘放下后瞬间清明,他倒了杯茶漱口,灰鸦守在一旁静候吩咐。
“把这些女子看好,事毕前不许露面坏事,顺便请个大夫,给她们瞧瞧。”
谢更揉了揉眉心,方才在胭脂堆里滚过一遭,那些香粉气烘得他胸闷头晕,想把鼻子拆下来洗洗。
灰鸦领命,左右不见贺兰羽露面,虽不清楚谢更的打算,但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大人,那贺兰羽……”
“他?还在里头。”
谢更想到方才屋里见到贺兰羽的那幅样子,忍不住再度哼笑一声,谁能想到前天还在他面前霍霍磨刀的乞丐大侠,现在一袭翠绿罗裙,忽略那双眼睛,还真有些姑娘家的娇俏。
“哼,聪明又狂妄,十有**会闯祸。留几只信鸽,且叫青云盯紧点,没准过两日就能收到他的求助。”
“是。”
也不清楚撇下他是谢更的谋划还是私心,但事已至此,贺兰羽只好垂着头尽量隐藏伪装痕迹,假装很害怕,可他本来就长得好,方才盯着谢更那直白的目光更是吸引人。
董秀也来了兴致,晃荡着一身白肉走到贺兰羽面前,拎着串葡萄,上下左右将他细细瞧过,忽然邪气地笑了笑,另一只手揉上了贺兰羽的肩。
贺兰羽的骨架小,肩头手臂都是紧实的肌肉,摸到手底下不同于普通女子纤瘦的身材,董秀色眯眯地舔了舔嘴唇,不敢想象这模样绑起来会是怎样的美景。
贺兰羽被这只游走在肩头后背的手摸得浑身不自在,原本想着任务还能咬着牙忍忍,谁知下一刻那肥猪欲伸手往下摸。
贺兰羽登时汗毛竖立,拳头紧握,来不及多想就是一个头槌摆过去,正正好好砸在董秀的鼻梁上。
一声哀嚎过后,鲜红的鼻血喷涌而出。
这变故突如其来,看守闻声冲进来按住贺兰羽,要不是他们来得太快,贺兰羽还能冲上去再给这不要脸的补上两记断子绝孙脚。
董秀捂着鼻子痛苦哀嚎,在下人的簇拥中带着满手的血怒斥贺兰羽,面容狰狞,血沫纷飞,恨不得当场吃了他:“打!给我狠狠地打!打完之后关去地牢,我要亲自把她的硬骨头全部敲碎!”
那怎么能行,贺兰羽原本就怕伪装暴露才铤而走险,谁承想这下是要把自己玩死了。
他暴起奋力挣扎,身后的人七手八脚险些按不住,眼看着他就要挣脱反绑的双手,一拳打十个,可不知哪里来的一只脚正好踩在他右膝窝上,疼得他的脑袋空白了一刹。
再想挣脱已经晚了,贺兰羽的脖子上被乱七八糟勒上几条鞭子,当下正朝四面八方用力收紧,他额角青筋暴起,心跳加速,耳鸣呼啸——
昏迷前,贺兰羽几乎以为大好年华就停留在今朝了,合上眼睛时,他脑袋里回响着一句:你大爷的。
你大爷的,谢更,这事多少钱也解决不了……
随即四周涌上彻骨的寒。
“咚……咚……咚……”
水漏的声响空洞渺远,贺兰羽逐渐清醒,但第一反应就是疼,浑身都疼,脖颈尤甚,呼吸都不怎么顺畅,其次是后背,不知道被踹了多少下,钝钝的疼,幸好他的聪明脑袋没事。
“她死了,她没有死,她死了,她没有死……”
身旁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她的嗓音干哑,衣着脏乱,无聊地揪弄枯草推测身后昏迷的大块头的生死。
贺兰羽打量四周,确认这是间幽暗阴冷的官牢,目能所及之处除了他和这位姑娘再没旁人,冷清极了。
贺兰羽撑着砖墙坐起身,牵扯到伤处龇牙咧嘴地嘶了口气。
少女转过头来,脸蛋脏兮兮还顶着一个巴掌印,情绪不怎么高,但见他醒过来还是欣喜地笑了:“你终于醒了。”
“是啊,我睡了多久?”
贺兰羽有气无力地应了声,蜷着腿将浑身上下摸了一通,确认身上物件都在,伪装没被看穿,只要这事没暴露,他就还有活命的机会。该说不说,青云的手艺还算可靠。
少女往他身边挪了挪,将特地留给贺兰羽的窝头推到他面前:“四五个时辰吧,我也不清楚。”
贺兰羽拿过一个道了声谢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他实在饿惨了,这两天果腹的东西就只有那小半块馒头,比他乞讨的日子还惨。
少女看着他凌乱狂野的吃饭方式,吞了吞口水,随即偏过头向一边,这人看着比她饿,昏迷了这么久身上的伤肯定也比她重,也比她更需要填饱肚子。
“你因为什么被关进来?来这里的都是反抗他们的‘稀罕货’,没什么好下场,你来之前就有人被带走了。”
少女见贺兰羽吃得差不多了,给他舀了杯凉水递到手边。
贺兰羽接过水就仰头灌了下去,又急忙捶了捶胸口好悬没被水给噎死。
吃饱喝足后贺兰羽撩起衣角揩了把脸,这下把原本就凌乱的妆容抹得更花,但他不清楚,还颇有些骄傲扬起个笑来:“我,把那头猪的鼻子给撞碎了。”
少女被他的蛮力震惊,但也有些懵懂,不清楚他嘴里的“猪”是谁:“被打成这样,你伤的人肯定不是好惹的,你还笑得出来?”
贺兰羽揉着着酸痛的地方,没一点在怕的:“为什么不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气运不凡,不会命丧于此。”
少女苦笑,垂下眼皮,怏怏不乐,顺着高处小窗漏进来的光往外看:“早知道就不出来了,外面也没什么好的,一点也不逍遥。”
贺兰羽靠在墙上将她的模样和穿着认真打量过,开口问:“姑娘不是宿州人吧?口音听着像钧州来的。”
少女惊诧转头,震惊于贺兰羽的敏锐:“你怎么知道?”
宿北挨着一绺掇州地界,掇州过后才是钧州,按理说三州汇聚的地方口音都差不多,眼前这人怎么能确认她不是宿州的?
自然不能说是认出她来了。
糊弄鬼的话贺兰羽是张口就来:“为了养家糊口,我曾学过一点掐算,稍等,容我算算……”
说着,贺兰羽就盘起腿掐着指头神神叨叨一通算:“若我没算错,姑娘姓王,母亲姓温,乃钧州京城人士。”
少女的眼睛蹭得亮了起来,牵住贺兰羽的衣角连连点头:“这你都知道!你再算算……呃,算我爹娘的人到哪里了,哦,再算我什么时候能逃出去。”
贺兰羽在王明蕴殷切的目光里举起了左手,又忽然垂了下去,底气十足地轻笑一声:“不用算了,救你的人来了。”
王明蕴腾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往牢门边上走,脑袋卡在缝里努力地往外瞅,可惜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颇为遗憾:“人呢?人呢?”
贺兰羽尴尬地挠了挠脸,想不通她这脑袋瓜哪儿来的底气逃婚,更想不通府衙的人都是干嘛吃的,竟能让她一路从京城跑到宿北来。
嫌弃归嫌弃,贺兰羽还是敲了敲碗,冲王明蕴招手:“县主,这里。”
这话是用男声说的,又轻又飘,混在冰冷的空气中差点就没被王明蕴听见,她重新将贺兰羽打量一通,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就是来救她的。
王明蕴捂住嘴巴,生怕太过激动被看守的人察觉:“那,那你是谁的人?”
贺兰羽的笑意一瞬间收了,眉眼轻敛,看碗看桶看桌看手,最后还是张口如蚊子嗡嗡道:“谢更。”
王明蕴眼里的光一层叠一层,听见谢更的名字就像半只脚已经踏出去了。
“你是长益哥哥的人!太好了!长益哥哥来了。”
对,尽管非常不愿意承认,但,贺兰羽,就是他大爷的谢更的人,这个名号叫贺兰羽有一种白眼翻给瞎子看的无力感。
王明蕴实在美丽又桀骜不驯,已经被关在这里饿了好几天,她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蛇虫鼠蚁满地乱爬的鬼地方,但看着贺兰羽单枪匹马还一身的伤免不得又把心悬了起来,试探着开口:“那我们何时出去,又如何出去啊?”
“那就要看你的长益哥哥如何机敏睿智了。”
贺兰羽面上笑着宽慰王明蕴,内心其实也在打鼓。
末了,他偏过头,朝高窗外发出几声短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