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晨起巡营并未穿铠甲,身上是普通的深蓝色织锦袍,竖了个马尾,司明睿靠在他怀中,像是冬天跌进了暖和的被子里。
云毅宸低下头,能闻到怀中人身上的牡丹花香,他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司明晏仍是笑着的:“魏扬带我来的。”
“臭小子想吃军棍了。”云毅宸仍旧没有放手,甚至拥得更紧了些。
守城战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伊恩特每日都能梦见云毅宸因他刺入的长矛而死,可清晨睁眼探子们便会告诉他,今日云毅宸按时出宫巡营。
六日前,塞瑟收到了云毅宸的传书,偷偷给云毅宸寄去了解毒的伤药。她到伊恩特面前请罪,面容憔悴又伤怀:“难道真的一定要不死不休吗?”
伊恩特没有怪罪她,还帮她保守了秘密。在看完云毅宸给塞瑟的信后,他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
在他看来,这是云毅宸向他服软的开始。
塞瑟给的药不足以让云毅宸的伤痊愈,等待太漫长,令他太牵挂着这件事,他每天都在想,云毅宸今天是否会停战议和,便想亲自去看看。
他带着塞瑟扮成贩货的行商在圣托城里待了几天,云毅宸的行宫外有条长街,因他常年不在圣托城,这条长街又宽敞,附近百姓又多,便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
攻城战失利后,云毅宸退至圣托城行宫养伤,未曾惊扰百姓,行宫外的长街依然人声鼎沸。
正因如此,细作很容易就能看到云毅宸每日正常出门巡营,按时回行宫,甚至召见了哪些大臣都一清二楚。
伊恩特和塞瑟坐在离行宫不远处的酒馆二楼,注视着行宫门口,看见云毅宸的马车缓缓驶在长街上,又见他如常的走下马车,深蓝色的锦衣修剪得体,他本就是凤表龙姿之人,远远看着丰神俊朗,根本不像受了重伤。
“和昨天一样。”伊恩特道。
塞瑟将浓密的浅褐色卷发藏在帽子里,打扮成了一个小少年的模样。可她深邃美丽的淡紫色眼睛,和洁白的皮肤出卖了她,只需靠近一点儿,就能看出她是个女孩儿。
塞瑟道:“衣服换了。”
云毅宸似乎把行宫门口当成了他华服的展示台,每次出门都换一套,头发也跟着衣服的风格略有变化,或马尾或半散,有时还带些汶肈或是西域的头饰、发带,今天更是破天荒的带了白玉宝石镶嵌的抹额和头冠,像个中原的贵族公子,只不过头发是微卷的。
“花里胡哨。”伊恩特骂了句。
塞瑟道:“云哥哥以前会帮我扎辫子。”
伊恩特心想:给我也扎过。
云毅宸爱洗澡,爱打扮且很讲究这个事,作为亲弟弟,伊恩特自然是了解的。他和塞瑟的耳洞都是云毅宸给穿的。
他和塞瑟一致认为,即使天塌下来,都不能阻止云毅宸洗个香汤,选身体面的衣服,再被塌下来的天压扁。
“他什么人你不知道?”伊恩特道:“快死了还瞎讲究,戴的什么鬼,像个中原人,丑死了。”
他心里盼着停战,想看见云毅宸狼狈不堪的向他说软话,想赢过他。可看到的却是云毅宸花枝招展的到处乱逛,心里很不舒服。
“你给了多少药?他是不是好全了?”
塞瑟委屈:“我倒是想全给他,我也不敢啊。他要是好了,就又要攻城了。”
两人双双沉默,继续哀怨的看着行宫门口。
却见一个粉衣戴红纱巾的女子跳起挥手拖长了声音喊道:“云毅宸。”
又见她小跑着朝云毅宸奔去,见她将将站定,却被云毅宸主动搂进怀里,他紧紧的拥着她,好似中毒的人得到了解药一般,埋首在她颈中,轻嗅着。
伊恩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了:“中原……女人?”
他看向塞瑟,塞瑟也看着司明晏,她死死咬紧牙关,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重逢的欣喜褪却后司明晏轻轻推开了云毅宸的怀抱,她站着笑盈盈的打量他,伸手摸了摸他额上细绳白玉的抹额:“真好看。”
云毅宸见她眸中闪着光,目不转睛的样子,确实不是为了恭维他硬夸的。牵起她的手,喜滋滋的进了宫门。
远处小酒馆的二楼,哀怨的两人也更加哀怨了,伊恩特紧紧捏着茶杯,雨露均沾的把两人都骂了:“中原品种的狐狸精!混蛋云毅宸,大混蛋!”
塞瑟扯了扯他的手臂:“我听说了,是齐国送给云哥哥的公主,云哥哥很是喜欢。”
“有什么好喜欢的!中原人不都长一个样吗?丑八怪!”
塞瑟深邃的紫色瞳孔有些暗淡,长而密的眼睫垂下:“你又没看清楚,听说是齐国最美的公主。”
“等我去划花那只中原母狐狸的脸。”伊恩特愤愤道:“大庭广众,搂搂抱抱,恶心死了。”
司明晏不知道云毅宸受了伤,但有魏扬教导,让她提要求之前,先要把大汗哄开心了才能事半功倍。
于是司明晏并没有挣脱云毅宸牵着她的手,也意外的觉得被他牵着,倒也不讨厌。
圣托的行宫与中原和汶肈都有很大不同,有迂回的大理石回廊,白色的圆顶宫殿,最特殊的是一座长方形的水池喷泉。
古喷泉的机关原理司明晏在现代时在书籍上了解过,现在真的看见,也不得不感叹古代工匠的智慧。
她好奇为什么池水会那么的蓝,走进才见,洁白的琉璃池底铺满了淡蓝色的水晶。
他们沿着喷泉水池向前,便见水池尽头,是一座奢华的水晶宫。
琉璃为柱,玉石为顶,镶嵌宝石无数。
齐国的宫殿十分浩大,却也还是电视上能常见的中式建筑,但圣托的行宫对司明晏来说,是不常见的异域风情,她虽没表现出没见过世面的震惊,眼中却全是欣赏的赞美。
“你住这儿?”司明晏指指那座水晶宫。
云毅宸摇头:“这边空着,我住在后面。”
司明晏点了点头。
“为何这么问?”
司明晏不假思索道:“这里像是女人住的宫殿,肯定在你们抢来之前,里面住着独得宠爱,美丽无双的西域妃子。”
云毅宸愣了片刻,眼中晦暗不明,半晌才道:“现在空着,不如收拾出来给你住?”
司明晏拒绝道:“我晚上要和铃兰睡的。”
云毅宸侧头看看跟在一旁的铃兰,她低着头,跟在司明晏身边。
司明晏依旧没心没肺的絮叨着:“我之前养伤的时候,身体太虚弱,一个人捂不热被窝,铃兰姐姐心疼我,帮我捂被窝,后来睡惯了,没她我睡不着的。我们俩只需要一个普通的小房间就行了。”
司明晏在现代时已经将近三十岁了,一朝穿越,年纪倒是奇迹回春,沾着十六岁的光,长得又娇俏,整天姐姐长姐姐短的,哄得铃兰对她百依百顺。
铃兰想提醒司明晏:公主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能还和我睡一屋呢!
她偷瞄云毅宸,又不敢搭腔,却听云毅宸淡淡道了句:“好。”
云毅宸刚想问她为什么想见自己,却被追上来的幕僚打扰,说有栎北来的官员,有要事禀奏,已从昨日下午等到现在了。
云毅宸看了一眼司明晏,司明晏没心没肺的四处打量着,像个去亲戚家做客的小孩,听到云毅宸有人找,便松开手,笑着对他做了个「你去吧」的挥手姿势。
云毅宸这一去,到半夜都没再见到人影。司明晏的蒸汽机没了着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铃兰被她吵得有些烦。
她也知道铃兰没睡着,竟厚脸皮的搂上她。
铃兰缩了缩:“公主…”
“我睡不着。”
“可我想睡了。”
她用头撞铃兰的背:“跟我说说话吧。”
铃兰无奈:“要不你去找大汗睡吧。”
司明晏掐了一把铃兰的腰:“你在说什么啊!”
铃兰怕痒,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本来就是啊,与其在我这儿思春不睡,不如去大汗那求个安枕。”
“我…思…思春?”司明晏解释:“不是这样的!你真的误会了。还有,你以后就叫我的名字吧,我已经离开齐国了,再叫公主不合适。”
铃兰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本来就是公主啊。”
“咱们俩是一样的,你叫我司明晏就好。如果想亲密一点呢,叫明晏,小晏都可以。”
“咱们俩怎么能是一样的呢,我是奴婢,您是公主。”铃兰突的坐起,她已经不太敢再和司明晏睡在一起了。
司明晏搂着她的手臂,要把她拉回床上睡觉:“躺下躺下。”
她放慢语气,尽量用铃兰能理解的话告诉她:“我是齐国的公主,我的身份是齐国给的,可齐国君主懦弱无能,国家风雨飘摇,而且我现在已经不在齐国了。况且你比我强多了,你能用自己的劳作换取报酬,可我这公主二字,一听就是凭着身份,啃食百姓鲜血的蛀虫。”
铃兰牵着司明晏的手用力摇头:“公主你才不是蛀虫,你是我们大汗的妃子。”
司明晏躺着冲她笑:“他可没这么说过,就算真的是,若有一日你们大汗厌弃我了,你还会把我当朋友吗?”
铃兰借着月光看她,她第一眼见公主就觉得她好看,她的好看和汶肈女子不同,和西域女子不同,甚至和其他中原女子都是不同的。
她的好看像早春的雨,像草原上生长的小野花,不远,就在身边,但又只能欣赏,停与落,是否盛开,全看她自己。
看着她,铃兰呆愣了很久才微微点头,她躺回了司明晏身旁,因为想不通她的话,没太睡好。
翌日她晨起时司明晏早已起床了,还在偏殿的小厨房里做了些小馄饨当早饭。
她搅动着碗里的馄饨,问铃兰:“你说我能给云毅宸送一碗去吗?”
铃兰摇摇头,边吃边道:“大汗每日卯时巡营,回宫后召集幕僚议事,辰巳交替时膳房会送茶点进去。”
司明晏托腮心道:卯时就到军营,他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了啊。
铃兰继续道:“大汗的膳食有专门的御厨房,咱们的馄饨送不过去的。草原上吃的倒是简单些,可这是在圣托城里,吃食很讲究的,一点儿不比齐国皇宫差。我曾经被叫去御厨房帮忙洗涮,光一道汤可能就要几十道步骤,我都叫不出名字。”
她才说完,果然宫门被打开,一群宫人们端着大小食盒入了殿。
司明晏有些尴尬的看着自己碗里的馄饨,对领头的宫女笑了笑:“这位漂亮姐姐,我已经吃饱了。”
她们在北都时,魏扬给她住的地方也配了厨娘和不少侍女,奈何司明晏现代人脾气,无法心安理得的享受一群人伺候。
于是院子里便有了成天十几仆人和她坐一桌吃饭的景象,有时甚至吃的还是她做的菜。
她站起来,那宫人们便跪下去向她行礼,司明晏拉住一个拉不住一堆,她执拗地扶着领头的宫女,不让她双膝着地。
“姐姐们吃早饭了吗?”
她这套操作那宫女哪见过,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她。
“要不摆开,大家一起吃,别浪费了。”司明晏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招呼众人:“摆开摆开,大家都吃点。”
餐食摆开后,光是繁复的点心就有十六样,还有五碗不同的粥,七碟小菜,八碟水果。
“这么多啊,那我更吃不完了,大家一起吃吧。”
司明晏拎起一个镶嵌宝石精致的银壶,里面的液体还是热的,打开盖子有奶香:“这是牛奶吗?”
“回公主,这是羊乳。”
司明晏倒了一杯给铃兰。
铃兰端着银杯:“公主不喝吗?”
“我不吃羊,羊身上所有的东西,我都不吃的。”
好吧,铃兰脑中公主不吃的食物栏里又多了一样羊奶。
“您不吃的东西,可真多。”
她这段日子倒比之前胖了些,脸色也润泽不少,但看着还是瘦弱的。
司明晏没叫动宫人们吃东西,最后还是铃兰一句:“主子赏你们的。”宫人们才将餐食撤走。
待这批人走后,行宫的总管女官又带了十几个宫女来司明晏宫中报到,司明晏费劲吧啦的想把这些人的脸和名字对上号,结果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随后摆烂了。
她觉得自己这一个上午就像刚入宫的甄嬛,她想:难道我要开始什么宫斗赛道了吗?可是我连人名都记不全啊。
她水力纺织机的模型还在床头摆着呢:开什么玩笑啊,我又不是宠物猫。
而那些宫女们已经自发开始找活干了,收拾,打扫,擦地…
司明晏苦恼地看着趴在地上擦地的小宫女,心中纠结若久,才开口道:“彩蝶姐姐,这地已经很干净了,我觉得可以不用再擦了。”
“是,公主。可是…奴婢叫彩渲。”
不远处正擦架子的宫女回眸一笑:“公主,彩蝶是奴婢。”
司明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没话找话的笑道:“哈哈哈哈,你们是姐妹啊,你们家是不是还有彩领、彩演、彩敏、彩丽、彩素啊?”
彩蝶彩渲面面相觑。
司明晏还在尬笑:“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
铃兰满脸黑线:“公主,不好笑。”
司明晏揉揉脸收起了尬笑后深深叹了口气,抱起自己的纺织机模型,跑出了门。
铃兰:“公主要去哪儿啊?”
司明晏一身儿的牛劲儿:“去找云毅宸。”她回头警告:“别跟来嗷,我认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