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西北的冬季来的早,九月底就下起了雪,待到十月底,整个苍穹似乎都被冻在了冰封之下。
西北的天神没有眷顾他的子民,牛羊被冻死,人也同样。
为了活命,只能往东求助八部。云氏没有趁火打劫,而是真心接纳了他们。直到破冰春来,才提出并部之事。
“若非景州帮助,那个冬天会冻死很多人,西北人担心的还有第二个第三个那样的冬天,可又不甘轻易合部。西北人有自己最后的底线与坚持,他们只臣服于天神选定的大汗。”
“西北有善巫蛊之术的缰部,因声称可以与神对话,在西北的威望很高,尊祭司为部落首领。缰部祭司献出神蛊,西北部族要求大汗需信仰他们的神,服下神蛊者,即视为被神选中,便可被他们尊为汗,且立誓神蛊尚在便永不分裂。”
司明晏想到了刚刚云毅宸吐出的血里蠕动的虫子,紧张的攥紧了云毅宸的衣领,她惊恐的看着云毅宸:“你也吃了?”
云毅宸点头:“我祖父,云淳,还有我。”
“我记得你之前,还有一个…你的哥哥?”司明晏问。
云毅宸道:“正是因为他不愿服蛊,所以西北的旧部才会帮我啊。”
司明晏气的捶他:“你这样叫婚前隐瞒病情,你无耻!你好好一个人,吃那劳什子做什么,你蠢吗?”
是啊,她曾说过「那些都比不上他的命」,又怎能接受他自愿服下那不明不白,或可要命的蛊虫呢。
司明晏心口像堵着一块石头,她清楚的知道云毅宸是她的长期饭票,她现在得指望他,俩人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她就得一同殉葬。
云毅宸低头在她怀里蹭了蹭:“还是心肝儿疼我啊。在云淳死前,神蛊可是草原上令人趋之若鹜的神物。不然如何有神蛊之名呢。毒虫残杀后留下的最后一只称作蛊,可神蛊除了用虫,还会用到人。”
司明晏瞳孔震颤着。
云毅宸抚了她的脸一笑:“我不懂制蛊,说不出其中残忍的门道。云淳一直病着,东西不睦已久,东八部是最早反的。西北因为永不分裂的誓言,追随着神蛊,若那时我不服下神蛊,西北也会分裂。”
他那时不能失去西北的旧部,只能主动迎合,他们不喜中原人,云毅宸也要装作痛恨中原人的模样。
“分明是成分不明,效果不清,毒性成迷的毒虫,为何被称作神物?”司明晏问。
云毅宸道:“神蛊只有缰部祭司会炼制,且需上一个宿主死前,剜出心脏,用那红肉和心血做引服下后,才算种下。”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司明晏求知的眼神,才缓缓道:“的确是剜了肉和血的,我的哥哥一直不愿吃,冻在冰窖里。”
他垂下眼眸,四周寂静无声,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喘息,他将司明晏脸上不可置信的讶异神色尽收眼底,然后垂眸道:“我祖父吃的是那时缰部祭司自愿献出的心,而我和云淳,食的都是自己的生父。”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多像啊,我和他。不仅样貌,心性,手段都如出一辙。很残忍对吧?”
司明晏想了半晌,她抱住靠在他怀中的云毅宸,抚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是在安慰:“人生总有不得已,选择权不在你。”
云毅宸搂紧了她,将头埋进她怀中,他贪恋这个人,醉于那帐中牡丹,更耽溺于她的怀抱。
“神蛊所传的功效是能获得神的赐福,被寄生者会拥有更强健的体魄,力量和智慧。”云毅宸继续着他那漫长的故事:“可云淳却是疯死的。”
“云淳尚还康健时喜在战前饮鹿血,汶肈人相信雄鹿的血能给勇士带去的力量。后来他病倒了,更加笃信鹿血有滋补奇效。”云毅宸拉着她的手:“鹿血阻挡不了他的颓败,最后的半年,逐渐演变成了人血。”
司明晏看着他:“你后娘又为什么给你送鹿血?”
其实按照正常称呼,阿史那是云毅宸的嫡母,但司明晏带有主观的感情倾向,把云毅宸想象成了灰姑娘,自然而然的给阿史那丽茵带入了后妈角色。
再加上云毅宸自己也常开玩笑叫后娘,两人便就真的这么称呼上了。
云毅宸道:“因为她以前也是这么给云淳送的鹿血酒啊。”
他从不主动称呼云淳「父汗」,这位汶肈的疯王曾经辉煌过,在战场上泼洒过他的智慧与豪迈,威名响彻整个草原。
可后来的荒唐也是。
“云淳喝了鹿血,便会召美姬入账侍寝…就如咱们今日演的一样。”他一哂:“三个还是少的。”
司明晏惊得捂住了嘴:“你爹挺狂野啊,可…你学这个干嘛呀?”
司明晏第一喜欢倒腾机器,第二喜欢的就是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
云毅宸乐于和她练瞎话:“下次再送鹿血酒来,咱也加倍找六个来吧。”
司明晏啧了声:“你试试!”
云毅宸抱着她晃了晃:“我不敢,我看你不愿,怕咱们生了嫌隙,差点都急哭了。”
司明晏想起了那瞬间在云毅宸眼中看到的若有似无的泪。
怕生嫌隙是真,另外让他伤心的还有阿史那丽茵的做法。他知道自己若没有利用价值,阿史那便会想杀他,可只是一场败仗,一点伤病而已,阿史那便如此的急不可耐。
他设下罗网等待猎物,却盼望着没有猎物来。
云毅宸这大汗当的并非骄奢淫逸成日享福,他可说得上是日日殚精竭虑,勤政务实的。
养马扩兵、垦田开荒、东征西讨、减税仁政,他一样都没落下。对待阿史那部也算仁至义尽,并无亏待过丽茵。
西征那步棋他走的凶险,那刀子虽是他故意挨的,赌的却是伊恩特和黛娜对他是否还有感情。
或许正是他拥有的「感情」不多,所以才患得患失,喜欢用试探来证明自己是否重要。
他这段日子可谓是志得意满的,弟弟和母亲还在乎他,棋赢一招收获一个坚实的盟国。又能跟司明晏好上。高兴得他晚上做梦都能笑醒,甚至在心里想着若旧部们能安份些,他或许可以不用下手太狠,多花些时间,分裂削弱,用不动刀子不杀人的方式,将大权尽握。
如此,他的儿子便不用再面对如此残忍的仪式。
司明晏言归正传问他:“你吃了那蛊到现在,可有什么症状?听你的意思,云淳后期的状态,与蛊虫和血有关?”
云毅宸点头:“阿史那丽茵的母亲是缰族祭司之女,她对神蛊比我了解。我猜测,血能引起蛊毒发作。”
他握着司明晏的手微微加重了力气:“因为,那蛊虫也曾在我体内发作过数次。”
他对司明晏详细叙述了蛊虫发作时的情况与感受,是那种头脑的清明被侵蚀,逐渐嗜血与癫狂的疯态。
“皮肉似被啃食,如受凌迟,只有砍掉对手头颅,以热血浇上,才能止住的痛。不过也只那一次,这蛊在我体内越久,我便越能稳住心神,不被它所控制。即使今日饮了那鹿血,我的头脑依旧清晰,至少现在,我还并没有疯。”
他说这话时,眼里是坚毅之色。
司明晏继续问:“在你们祖孙三代以前,缰族的祭司有疯的吗?”
云毅宸摇头:“年岁已久无从打听,草原上部落首领更替频繁,土地贫瘠,气候恶劣,长寿的人都很少。居所随着牧场迁徙,牛羊马匹,帐篷粮食都比书本记册重要得多。不过我想,缰部内部是有记载的,只是不会轻易给我。”
他继续道:“我的祖父服蛊时已经年近五十了,合部后,汶肈的交战重心转移到了与齐国交界的沧州边界沿线,他于五十七岁那年,战死于沧州边界,咽气之前,取的心血和肉。”
司明晏的手覆去了他的胸膛,感受着那颗心脏的跳动,她无法想象,将死之人在活着的情况下,被剜心的痛苦,她不愿意云毅宸经历那样的痛苦,光是想着她就已经忍不住要流泪了。
她道:“云毅宸,我的心都碎了。”
云毅宸安抚她道:“别怕,那血是我喝了酒,用力咳嗽激着嗓子呕出的鹿血。”
“那虫子?”
云毅宸笑:“太用力喉管儿咳破了,混了我自己的血,心肝儿快给我揉揉,可疼了。”
司明晏上手抚他的喉结,顺着脖子来回捋着,嘴上却说:“疼死你算了,如此说来,你后娘想让你步你爹的后尘。她在用鹿血酒试你,想知道你是否病入膏肓?”
“嗯。”
“她会怀疑吗?”司明晏道:“你没碰…那…两个啊。”
云毅宸笑:“不如现在叫她们进来,好让我享用一番。”
司明晏手上用力挠了他脖子一把。
云毅宸笑着用头去撞司明晏:“家有悍妻,小人不敢啊。”
“这次演了,下次怎么办?”司明晏道:“她还会送鹿血吗?”
云毅宸道:“我是杀羊的刀,不是待宰的羊。她迫不及待要出招,我也有招要出啊。”
司明晏问:“可你若死了,她有属意的大汗人选吗?阿史那屠元?”
云毅宸道:“这倒不一定,汶肈不同于中原,女子在部族中地位很高。”
因为曾经的分裂征战,胜利的部族会杀掉败方所有的男人,只有不足四岁的男孩能活命,但会留下所有女人。男人外出征战,放牧,女人在家制作冬衣、烧火做饭、搭帐篷、制油制茶。部落离不开女人,在汶肈,女人举足轻重。
“阿史那部能有现在的规模,也是靠着她。如今部族如日中天,外祖的缰部也是大部,她又占着北濛山肥沃的草场,大约是想杀了我,自立为王。”
“可还有别的部族啊?”司明晏道:“东边的会服她?”
“当然不会,所以倘若我死,汶肈必定会分裂。”云毅宸一笑:“到时你的哥哥在齐国听闻我的死讯,便能兵至沧州收复失地了。”
他总戒不掉试探:“或许你该跟我的后娘站在同一边。”
司明晏眼神坦然:“我不希望你涉险,你昨日不是还与幕僚们商议春种的事吗?”
沧州鞜广平原上预计新垦的田,亩数已经丈量完成,其余地区也在丈量田地。亩数清楚,待到秋收,粮产才能清楚。
“我的纺织厂,也还在建。”司明晏道:“良田,工厂,都指望着你。”
她此回知道他来栎北,是要肃清旧部的。但蛊毒的事,确实让她如鲠在喉。
司明晏想的是,他既已入主沧州,更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就不该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可知端坐明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才是君王。
司明晏没给他好脸色,她蹙眉又认真的问:“你为何不惜命?”
追逐权利似立于满是刀尖的冰面,若惜命他便不会走上来。能立于顶峰,是他云毅宸有能耐,若跌入深渊,输了也不是憾事。
是人难逃一死,他从不怕死。
于是他被司明晏问住了,他抱着司明晏,发觉自己根本不想死。
他突然顿悟,爱非是同死,而是共生。
他该去惜命,他要留着命与司明晏长相厮守。
云毅宸抵住司明晏的前额:“我那时,还不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