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要日落了!”小桃惊呼。
宁嘉宝转头,一轮红日将要没入地平线,管不了那么多了!
宁嘉宝带着人赶到时,帐篷中央已架起熊熊的篝火。
火上架着一个女孩,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几个男人拦着一位妇女,那妇女望向架上的女孩,哭声似泣血。
“去救人!”宁嘉宝看那女孩嘴唇发紫,八成已经被浓烟熏窒息了。
“你们是什么人!”第十三部族为首的男子,举起长矛对准巴图。
“先救人!”
巴图冲在前,瞬间成为众矢之的,部族里的男人们手持长矛,面露凶光。
“滚出去!”“滚出去!”
“外族人!你们这是对长生天不敬!!”
“非要牺牲一个女子,我看这长生天不尊也罢!”宁嘉宝冷笑一声,抱臂立在巴图身后,在众人对抗时,递个眼色给高云。
小桃不知何时拿起一根树枝,粗壮笔直,一脸严肃,守在宁嘉宝背后。
高云趁黄昏光线晦暗,拨开燃烧的木柴,一刀劈开麻绳,没了束缚的少女就要落在火堆中。
高云,看那女孩坠落就要去捞,可他裤子上着了火,一时分心,眼看女孩就要掉落进火海中。
“宝音!”那状若疯癫的妇女一步跨进火堆,高云面色震惊,来不及说别的,赶紧拉着人往河边跑。
小桃眼尖,在暮色中,一眼就看见高云的身影。
“公主!高云救到人了!”小桃扯扯宁嘉宝,激动地说。
而此时,有人也发现了端倪。
“巫医大人!人跑了!”
那名头戴牛角面具的男人赫然转生,篝火架已经空空如也。
“巴图,跑!”宁嘉宝趁此机会撒腿狂奔,巴图一力降十会,猛地发力,击倒一圈人后也拔腿就跑。
宁嘉宝拉着小桃,深一脚浅一脚,在草原中艰难行进,身后传来隐隐火光与叫喊声。
“公主!前面!”
黄昏下的月溪依旧潺潺,几匹马悠闲地低头吃草。
“巴图,你和高云一人带一个!”巴图点头称是,扶起那伤心欲绝的妇女。
宁嘉宝与小桃也翻身上马,一行人策马狂奔。
东边是月溪,西边是拿着砍刀长毛的族人,宁嘉宝一脑门汗。
“沿着河,先跑!”
风声呼啸而起,白天美丽的草原,在黄昏中如同鬼魅一般,四处暗伏杀机。
“再往前!只能上山了!”
“黑天……上邬兰……神仙难救返……”巴图听见身后的妇女喃喃道,“恩人们……往山脚……西边……有小路可以……”
“公主!这老妇说往山脚西北处!”
宁嘉宝不知这妇女所言真假,可现在情况危急,只能放手一搏了。
“让她带路!”
一行人头也不回,策马狂奔。
“巫医大人!他们好像要上山!”
面具后,男子的双眼眯成一条线,那个方向……不……不会有人知道的……那个秘密……
“自寻死路。”巫医冷哼一声,“回来吧,他们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越靠近山脚,寒气越盛,小桃呼出一口气,在空气中凝成白烟:“公主!他们好像没追了。”
宁嘉宝扭头一看,点点火光没有靠近之势,可也守在山脚不远处仍未离去。
“左……有一块……巨石……绕进去……”妇人宛若信号断断续续的导航,为他们指路。
一行人依言拐绕过石头,小路瞬间变窄,一行人不得不下马牵行。
高云背起妇女,宁嘉宝与小桃轮换背起女孩,巴图手持火把,挥舞砍刀为众人开路。
“就在前面……”那妇人颤颤巍巍抬起手,那手臂遍布淤青,宁嘉宝一眼看去,只觉触目惊心。
拨开杂草后,隐蔽的山洞口出现在巴图眼前,探进火把,那洞内极深,洞口凌乱堆放着各类兽皮毡布,往里,摆放着目板车与铁质撬棍。
宁嘉宝伏下身子,从地上捻起一抔土。
不对,宁嘉宝皱眉,这土不对。
她没出声,看向洞内相拥的母女。
那女孩清醒了过来,一双眼睛大而无神,露出的双腿皮包骨,浑身上下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整个人仿佛能被风吹走。
宁嘉宝走进她们,蹲下身,将披帛扯下,盖在女孩裸露的双腿上。
小桃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掏出口袋,掏出金疮药为两人擦拭。
“我听闻,自从王上即位以来,已经不允许草原各部族活祭了。”宁嘉宝叹口气,轻抚女孩的头,抬眼看那面容枯槁的妇女,“为何十三部族还有这种习俗?”
宝音的母亲,朵丽雅,曾是族内最美的少女,此刻却面容灰败,年轻时的风华已经宛若壁画剥落,看不出一丝痕迹。
她抬手揩眼泪,缓缓说起了缘由——
——
宝音跑回帐篷时,阿母前所未有地打骂了她。
“你回来干什么!你回来干什么啊!!”宝音的骨头似乎要被捏断,继而又被阿母揽入怀中,她感觉到滚烫的眼泪滴在脖颈上。
阿母呜咽着,宛若鬼魅嚎叫。
“阿母,我们杀了父亲吧。”她轻声道。
阿母身躯一抖,猛地低头看她。
“你在说什么!”
阿母的面容渐渐与那头鹿重合,宝音流出眼泪,她很害怕,可她的血却又暗暗沸腾。
于是她再一次开口:“我们杀了父亲吧。”
宝音在阿母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白。
响亮的巴掌声,扇在宝音面颊上,宝音被打地侧过脸。
“你怎能说出这种话!”阿母面色惊恐又愤怒。
“阿母,你不用动手,就让我……”宝音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住嘴!”
“你不走,我管不了你,这些话我就当从未听过。”她不想让女儿的人生还未开始,便已经在仇恨中终结。
宝音深深看了一眼阿母和二姐,转身跑了出去。
她悄悄潜回父亲之前猎杀母鹿的地方,那里已经不见人影,泥里一滩血,红得发黑。
她低头细细摸索,草叶茂密,此时已是黄昏。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黄昏危机四伏,晚风强劲,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打个滚,爬起继续摸索,终于,她在草丛中摸到了——
她举起手中之物,那枚铁铸的箭头沾着血,在黄昏中暗暗发亮,照亮宝音的眼睛。
——
“后来呢?”宁嘉宝低头瞧那小女孩,宝音大眼无神,紧闭双唇。“她杀了那个畜生?”
宝音大眼瞬间两起光,宁嘉宝捏捏她的胳膊,二两肉都没有,手中只有一把把骨头。
宝音摇摇头,第一次开口:“我没能杀他。”
“他喝醉了酒,发现我藏在衣服下的箭头,便想摔死我。”宝音声音淡淡,扭过头看着黑漆漆的洞口。
“宝音没能杀死他。”朵丽雅闭上眼,眼泪从长长的睫毛间落下,思绪又回到那一晚。
那一晚,丈夫久久未归,她以为能同孩子们睡个久违的好觉,便早早打水,二女和三女接连洗漱,母女三人一同入眠。
她忘记了宝音的箭头,还搁置在床头。
宝音窝在阿母怀中,温热的身躯沉浸在不多得的美梦中。
她梦见阿母与姐姐们来到了草原另一端的大齐,父亲则被远远地扔在邬兰山脚下。
她们住在只有她们自己的帐篷内,一切血腥与暴力都不复存在。
姊妹三人白日里放羊,天色黑下来便回到小小的家中,宝音的身躯强健,武艺高强,能猎杀许多猎物,母女四人生活安定,宝音忙碌而幸福。
梦中的宝音露出一个微笑,这梦是如此美好轻盈,以至于她被揪着头发脱出帐外时,身体里还残留着幸福的泡影。
那男人拽着宝音的头发,在路上拖行,碎石沙砾刮破她的皮肤,她在一片动荡中看见追出来的母亲和二姐。
那男人走路摇摇晃晃,浓烈的酒腥气一阵阵传来。
他打个嗝,踢一脚宝音,宝音蜷缩起来,他便哈哈大笑。
“你这小婊子,想杀我?”他猛灌一口酒,抬脚猛踹宝音后背,酒液洒下两滴。
男人并未收敛脚上的力道,一边踹一边骂。
“婊子养的,天天吃我的喝我的,还想杀了你老子?!”
说罢一把将她掼在地上,宝音额头撞上尖锐的石头,她咬紧的牙关泄露出一声痛呼。
“宝音!!!”阿母……阿母……
宝音的泪水爬满面颊,咬牙忍受后背一下下的猛踢。
“老子今天踹死你,丧门星,赔钱货!!!”
男人的脚高高抬起,宝音闭眼蜷缩,在黑暗中颤抖,等待着痛苦到来。
可那抬起的脚却久久未落下,宝音听见沉闷的一声。
她抬起头,朝前望去——
男人脖颈满是鲜血,她日夜打磨,通体雪亮的箭头,正死死插在父亲的脖子上。
鲜血喷射而出,父亲四肢抽搐,动作带起地面的灰尘。
他通红的眼白逐渐褪去血色,变黄,变浑浊,最后变成一片死寂。
父亲死了,在这个有过美梦的夜里,像他无数次猎杀过的母鹿一样,倒下,带起一阵灰尘,然后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