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赵攸宜所料,酉时初,高衡回到主院,收了午后入府时的怒气冲冲,但也并不如青女和蔚然想象的那样,因愧疚而对自家殿下温柔小意,只是平和中带着几分倨傲,夫妻二人对坐用过晚膳,便屏退了众人。
赵攸宜在侍女们撤下膳食的功夫,亲手泡了一壶茶,待殿门关上,先给高衡倒了一杯。
有些人犯了错,会第一时间承认道歉,有些人却恰恰相反,总觉得道歉之语出口,便是输了,败了,折了面子,他们需要一个台阶,甚至这个台阶,还需要被伤害的人亲自给。
赵攸宜明白,高衡就是这第二种人,此时她手里的这杯茶,就是打开话题的台阶: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明前碧螺春,殿下尝尝?”
高衡见她主动示好,眉宇间也舒展了些,接过茶水呷了一口放下:“今日在薇儿那里闻到这香气,也说是你送去的,公主贤德,有心了。”
赵攸宜并不在意他夸赞自己“贤德”背后的深意,也端茶暖着手,一笑开口:“柔止妹妹钟灵毓秀,就如这碧螺春,看着清澈淡雅,却意蕴悠长,这茶很配她。”
高衡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赵攸宜心中哂笑,也笑自己前世怎么没看出来他这种既做了丑事,又想要好名声的本性,还多次试图对他诉委屈,求怜爱,现在想想都要作呕,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想再将感情虚耗在这男人身上,这种人,只适合谈利益,自然,得先给他甜头。
思及此处,她莞尔开口:“明日,我想进宫觐见皇后娘娘,请她做主,恢复柔止妹妹侧妃的名分,把她的宝册带回来。”
“……”高衡转头看着她,似是难以置信,赵攸宜故意轻快一笑,带了三分俏皮:“怎的,殿下怕我去跟皇后娘娘告状?”
高衡被她笑得一愣,但随即面色就和缓了下来:“公主说笑了,你如此贤德雅量,是本王的福气。”
赵攸宜被恶心到了,她努力维持着笑容,给高衡斟上茶,也平复好了心情:
“柔止妹妹有喜了,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然孕中多思,她性子柔嘉,却容易委屈自己,无论是为了妹妹,还是殿下,她都不能这样无名无分地生下你的长子。”
“可是,这样也太委屈你了。”高衡突然的温柔小意,让赵攸宜脊背发冷,装作不解抬头看着他,却见他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仿佛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都说女子好妒,虽然公主不是凡俗女流,但我到底是你的夫君,不可能不在意吧?”
赵攸宜微微一笑,垂下眼帘,一时心中闪过七八个念头,四五个主意,最后还是在柔从示好迷惑他和有话直说之中选择了后者——虽然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她着实被恶心到了:
“吃醋,妒忌,争宠,是有情人之间的爱恨,不是我现在对殿下能够产生的,也更不是殿下想要的。”说完这句,她抬起头,目光如水看着高衡,不出意料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撼:
“此话怎讲。”
“当初花朝宴上,殿下器宇轩昂,陵川着实敬佩,但你我此前并不相识,若说一见钟情,于陵川而言,过于轻浮,对殿下来说,更是对柔止妹妹的辜负。”赵攸宜一边说着,一边看出高衡眼中探究之意,一笑又加了一句:“虽然殿下不能为陵川动心,的确有些遗憾,但殿下今日的开诚布公,却令我更生敬意。”
一句话,说得高衡眉端舒展:“说到底,是本王对你不住。”
赵攸宜见捧着他的策略的确有效,顺势图穷匕见:
“殿下不必自责,想来殿下早已明白,你我的婚事是为了两国的和平,这一宗,也当是你我共同的心愿,除此之外,殿下有殿下的心愿,陵川也有自己的心愿,你我何不共赴相同的心愿,彼此成就对方的心愿?”
虽然先抛出两国和平的幌子,但赵攸宜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这匹北地狼,无时无刻不想着吞并大周,不过高衡装还是会装的:
“知我者,陵川也,不过本王到想听听,你觉得本王的心愿是什么,你又有什么心愿?”
赵攸宜看事情一步一步按着自己的想法进展,却愈发沉稳:“陵川不敢妄称了解殿下,但古往今来英雄豪杰不过是家国天下,我妄揣殿下的心愿,自然是不负江山亦不负美人。”
“怎么讲?”高衡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承继大统,方可不负江山,让柔止妹妹登上后位,才算不负佳人。”
赵攸宜一句话,让高衡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许久,才挑起个玩味笑意:“你刚刚说,要帮本王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么你是有多大本领,能帮我不负江山,若我真的不负佳人,你又该如何自处?”
赵攸宜略一思忖,也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陵川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本领助你入主东宫?但你我成亲,便如古之秦晋之好,陵川支持殿下,本就是殿下最大的助益,殿下天纵英明,故而早已做了选择,却还要问陵川,莫不是玩笑于我。”说完这句,她目光乖巧看着高衡,果然见他眉宇间现出霁色,赶快趁热打铁:
“至于殿下大业将成之际,陵川当如何自处,就是刚刚所说,我的心愿了。”
高衡微笑:“愿闻其详。”
赵攸宜抬手为他添上茶:“其实柔止妹妹小字出处的下半句,就是陵川的心愿。”
高衡略一思忖开口:“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念完,他似有所悟:“你想回大周?”
“我不该这么想吗?大椋虽好,毕竟不是我的故乡。”赵攸宜看着他,眼中满是坦然:
“殿下是皇后娘娘之子,难道从不曾见过她思乡?”
高衡闻言默然,许久才抬头,与他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赵攸宜就知道自己的筹谋成就大半了,果然面前之人露出一丝笑意:
“陵川如此坦承,就算是为了母后,我可以帮你达成心愿,但你也要答应我,要辅我直到登上大位……”
“殿下所命,陵川敬承,待你携手柔止妹妹御极九五,陵川才敢功成身退。”
“好。”高衡终于爽然而笑:“待到功成,本王不但安妥将你送回金陵,还要封你做大椋的公主,到时候陵川便是周椋二国共同的公主了。”
赵攸宜闻言面露喜色,起身盈盈谢过,心中暗叹自己是越来越能做戏了,听到这么恶心的话,也没呕出声来,但仍未忘了再说一句让他安心的话:
“殿下,事以密成,今日你我的筹谋,不可再令第三人知晓。”
高衡看着赵攸宜,深知拥有共同的秘密,是同盟稳固的基石,顿时将最后一丝疑虑也压下了:“好,陵川亦然。”
亲送高衡去了慕容薇的院子,赵攸宜令人关了后殿大门,将青女二人唤入寝室,一边梳洗一边将刚刚与虎谋皮的过程跟她们讲了,听得二姝一愣一愣的。
蔚然自是云里雾里,青女也是回味许久才弄明白自家殿下的计谋,帮她掖好被角叹道:“殿下真是辛苦了,不过这样的确是两全之策,既免了大皇子忌惮,又不必对他虚与委蛇……只是,殿下真的要助大皇子入主东宫吗?下官觉得,他未必会践诺。”
赵攸宜揉揉额角,闭上眼睛笑了笑:“椋帝选他与大周和亲,本就已经明确了态度,即使我不助他,二皇子也很难上位,我助他,他必然要允许我介入燕都的夺嫡之争,对咱们来说是通观全盘的机会,至于践诺……他当然不会践诺,攥着我,就等于攥着大周的一条小辫子,我根本不指望他助我归国,不过我自有办法。”说完这句,她实在是困极,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青女对着蔚然打了个手势,二人轻轻地离开了寝室。
之后几日,大皇子府一场未起的风波因王妃处置得当而风平浪静,赵攸宜做主将空置的东侧院重新修葺整理,让慕容薇居住,又将当初为了掩人耳目分散在各院的慕容家陪嫁侍女、嬷嬷等人重新召集到慕容薇身边伺候她。
将诸事安顿差不多了,四月十五清晨,赵攸宜早早起身,赶着大朝的时辰入了宫求见皇后,之所以选了这个日子,皆因椋帝老谋深算,赵攸宜想尽可能避免与他碰面。
走在皇后居住的凤仪殿中,赵攸宜心中难免升起些感慨,此处之主是她亲姑母,前世,她也曾想过万不得已时,至少还能求得她的庇护,但真正数年相处下来,赵攸宜却发现,这位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女子,心中唯一认可的身份,只有大椋皇后,大皇子之母。
椋后恨周帝,恨他亲手将身为妹妹的自己推入敌国,前世的赵攸宜曾为此事伤心,但如今她明白了,上一代的爱恨并不是她能理解,可以置喙的,至少椋后从没有害过自己,那么如今重生归来,自己既不会害她,也不会再试图依赖她的保护,如此也算两不相欠。
进入凤仪殿,赵攸宜恭恭敬敬大礼参拜,椋后示意平身,便让她到自己身边坐。
前世的赵攸宜都不敢时常坐到那个只有椋帝和大皇子才敢落座的位置,但也仗着亲侄女的身份坐过几次,但重生归来,她已经摸清了椋后的脾性,赶忙辞谢了,落座下首偏侧,似不经意抬头,果然看到椋后面色微霁,心中顿生一丝喟叹。
深知二人之间没有什么亲情在,稍做几声寒暄,奉上从金陵带来的礼物,赵攸宜就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椋后听了她所请,先是微露尴尬之色,接着又是万般欣慰一笑:“当初衡儿对本宫说不想委屈了你,只能先委屈薇儿,本宫还担心你们三人之间怕是早晚要生风波,但如今看来,陵川不愧是我大周女儿,端是深明大义,如此一来,陛下和本宫也能安心了。”
赵攸宜虽然已经将姑侄亲情放下,但听椋后这么说,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凄凉,前世的她并不知道,原来高衡的谋划,椋后早就知晓,她所担心的也不过是自家儿子后宅不宁,而不是自己这个身为儿媳和侄女两重身份的故国女子,会于此事上受什么委屈抑或伤害。
即使不讲情分,只讲道理,这也太过分了,但如今的赵攸宜已经不在乎了,面色平和起身:
“既然母后恩准,儿臣就先替慕容妹妹谢过母后,不知今日儿臣能否将妹妹的宝册带回,还是要待父皇恩准,方才……”
椋后闻言微微一笑:“此乃家和国兴的好事,何况慕容妃的宝册早已立好,又未褫夺,不过是本宫暂为保管罢了,如今衡儿的王府有了你这个女主人,本宫相信你一定能将王府管理的很好。”她满脸慈和的笑着,令一旁的嬷嬷取来了慕容薇的宝册交给赵攸宜,赵攸宜目的达到,陪着椋后稍坐了会儿,就赶在大朝结束前出了宫。
椋后身边的嬷嬷亲将她送出凤仪殿,回来正看到自家娘娘拿着一枚香丸把玩着,凑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是什么稀罕物,老奴都没见过。”
“瑞脑香丸,大周皇室御用之物,本宫和亲时带过来一些,都用完了,那会儿你还不是我贴身的人,自然没见过。”
“那可真是稀罕物了。”老嬷嬷笑眯眯的:“娘娘,咱们这位新王妃,真是柔婉大度,又孝顺,娘娘这回可以放心了。”
“柔婉大度。”椋后挑起个微寒笑意:“再大度,也受不了一进王府就先被人这么打脸,她这是聪明透顶,不然的话又怎能入府两三日就发现了慕容氏的存在?”她将那香丸递给老嬷嬷,端茶喝了一口:
“也是因为聪明,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衡儿的宠爱了,那还不如博个大度的美名,左右慕容氏也越不过她正妃的位置……”说到这里,椋后忽然一笑:
“说来有趣,她们慕容家号称大椋后族,到了本朝,慕容娴自己居于本宫之下,好容易她亲侄女儿入了衡儿的眼,到头来还是要被我大周的公主压着。”
嬷嬷知道自家娘娘又犯了心魔,当下赶快顺着她说:“娘娘说的是,慕容家的姑娘怎么比得过咱们大周的公主,不过公主也是良善,并不为难她。”
“哼。”椋后撂下手中茶杯:“我那皇兄自诩中兴之主,旁的不好说,和亲的本事倒是见长,从宗室女到我这个庶妹,如今连嫡出的公主都嫁到大椋来了,真是愈发出息了。”她冷刺一句,又笑了笑:
“不过陵川的确出乎我意料,我还以为她在金陵那么受宠,当是个傻孩子,没想到还算明智,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样也好,她善待慕容氏,衡儿就能少忌惮他一些,何况慕容氏生下子嗣也要认陵川为嫡母,左右她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养着慕容氏的孩子,也是个寄托。”
“娘娘……”老嬷嬷吓得走到殿外看了看并无人偷听,才回来施礼道:“皇后娘娘慎言啊。”
椋后却是懒得多说,摆手指了指她手中的香丸:“先收起来,今日是十五,陛下总是要来凤仪殿装装样子的,他不喜这里出现大周的东西,等他走了再燃。”
老嬷嬷无声一叹:“是。”
赵攸宜带着慕容薇的宝册回到大皇子府,先去布置一新的侧殿看了看没什么不妥,又带着宝册来到东苑小阁,看慕容薇身边的侍女嬷嬷们已经在忙碌着打包搬院子,满意地夸赞了几句,又让青女赏了她们,才举步进了内室。
慕容薇听到她来了,早已在贴身侍女搀扶下站在了床边,打了照面就要下拜,赵攸宜赶快上前将她扶起:
“妹妹快免了,如今你胎气未稳,女儿家怀胎十月最是要紧,一不当心就容易伤了身子,往后我来你这儿,都不必多礼。”
慕容薇见大周公主、王府主母对自己如此和善,心中感动,一时湿了眼眶,赵攸宜笑着取帕子给她擦了,又着意安抚几句,说了向皇后为她求回名分之事,留下宝册就离开了她的院子。
连日来,无论是阖府上下夸赞她大度良善的溢美之词,还是高衡带着试探的示好,赵攸宜都不在乎,皆因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争宠之上,甚至不在如何当好这个大皇子府的当家主母,前世慕容薇即使自己也遭遇不公失了子嗣,也从未害过她,这就已经足够让赵攸宜帮她复位,达成心愿的了。
毕竟她总归要走的,而这个府里有个令高衡称心满意的主母,她也能走的更顺利点。
何况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今日她要认真应对的,是另一件大事——每逢十五椋帝都要带着高衡陪皇后用午膳,他们定会说起今日自己去求宝册的事情,赵攸宜算着高衡经过今日,也该差不多放下试探,相信自己合作的诚意了,而自己为了后面的筹谋,也为了让他安心,还要再求一个“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