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当云霜月把藏在老宅的那几个隐蔽的机关都捣鼓一番,放上符篆后,整个云氏早已经笼罩在茫茫夜色之中。比白日里更厚重的浓雾弥漫在附近,本就少有光亮的宅院更是难以看到灯火。
此时她回到了祠堂的门口,身上仍穿着晨祷那一袭纯白色祭袍,上面绣着的繁琐花纹在夜色中仿佛会呼吸一样,偶尔闪过流光。云氏对于祭服的穿戴讲究不露声色,自有一套严苛的规则,所以云霜月修长的脖颈也被白色绸带围着,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乍一看仿佛是一条锁链,将她牢牢勒住。
苍白的指尖碰上它颤动了一下,云霜月深吸一口气后又吐出。
就剩这最后的禁制了。
不再多想,云霜月用另一只手推开厚重的大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此前从未见过的夜晚祠堂的样貌呈现在她眼前。
珍贵的灵石被碾成粉末绘制堂内的莲纹彩壁提供了奢靡的昏暗光线,横檐之上用金丝银线绣成的白纱被外头的风吹动,露出下面几尊精雕细琢的巨大彩漆雕像。这些雕像是云氏历代先祖,不知什么材质雕刻而成,相貌衣着甚是逼真,好像在下一秒就会活过来一样。
不。
就是活过来了。
云霜月清楚看到那几个雕像的眼珠齐齐朝她的方向转过来。
“.......”
这番常见属实诡异非常,但是云霜月却没有说话,面容一如既往平淡温柔。
她甚至有些分心想到前世,她和陆行则来寻找禁制破解的线索那个时候。
当时她和陆行则成婚不足一月,还不怎么熟悉,两人商量计划时云霜月提议晚上来祠堂,那样比人多眼杂的白日方便行动。
陆行则却东扯一点西扯一点,左右意思都是晚上不适合云霜月去,美其名曰男人的直觉,当时的她完全看不透这位陌生的少年丈夫脑子里想的什么。
现在想来估计是他自己早早背着她将老宅摸索得一干二净,也必然见到过这诡异的场景,怕吓得这位传闻中身居闺阁的大小姐魂飞魄散,导致脑袋空白乱了他的计划。
思及此处,云霜月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轻笑一声:“真是......”
不过陆行则既然能顺利回来,说明此刻雕像会动的眼珠暂时不会造成实质伤害。
云霜月的心情轻松了一点,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果然,雕像除了依旧在和她一起移动的黑色眼球外,并没有再做出其他别的诡异动作。
任由云霜月走上前,最终停在晨祷时她跪着的那个位置上。
位置前面有两个“人”,和今天晨祷的姿势一样,一人面容严肃,一人眼蒙素纱,正是云霜月的父母。
只见身为二人女儿的云霜月面色不变,手腕转动,抬手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玉簪直直插向其中一人的后颈。
神异的一幕发生了,好似有个透明的屏障被击碎,伴随着类似于“苛哒苛哒”机关转动的声音,那人的脖子后面竟然凭空多出一个锁孔。
锁眼形状古怪,不同于市面上正常的款式,它真的如同名字一样,看着像一个眼睛。
诡谲怪诞的情况下,云霜月的动作没停,把簪子继续按进锁孔,手中感受到一股想要回弹的阻力。
云霜月神色一肃,常常舒展的细眉下压,随着嘴角红痣的颤动,一串咒语从口中吐出,在半空中化作蚂蚁一般的金色小字融入锁孔。
“苛——”
机关转动的声音停止了。
同样也意味着,眼前云霜月的父母,根本不是活人。
和她料想的差不多,两人估计在箴言出现的没多久就离开老宅了,徒留下这两具傀儡。
她顿了顿,又想到,或许他们从来没有作为活人出现过呢?
前世陆行则在破开禁制的第一时间就一把大火烧掉了云氏老宅,事后却疑惑问她为什么这硕大的宅院一个活人都没有找到,火焰的余烬之下连衣物的碎片都没有。
有啊。
应该是有的。
那些从幼年开始就时常监视云霜月的丫鬟,那个用鞭子训诫云霜月规矩的嬷嬷,长得大差不差的小厮,以及她那两个惜字如金的父母。
可事实是这些人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仅有老宅的木质屋舍留有大火烧过的痕迹。甚至三日过后,老宅莫名其妙恢复了原状,除了云霜月的父母,那些诡异的仆人竟重新出现,好像对那场大火一无所知。
然后陆行则又放火烧了几次,老宅的屋子除了祠堂,其他的一直没再复原了,可那些人依旧会在那游荡。
后来又过了很久,陆行则才从不渡川找到真正的原因。
他说老宅中所有的人都是傀儡,但云氏的傀儡特殊,会具有一种特别的主从关系。要想彻底结束老宅那堆游离的“人”,就必须找到所有傀儡中的主人。销毁那个傀儡,云氏的所有傀儡才会消失。
“云霜月,你知道哪个是傀儡的主人吗?”
那时在修真界风头最盛的剑衡仙君就盘腿坐在她的脚边,仰着那张愈发风流蕴藉的脸问道。
云霜月却微垂下薄薄的眼皮,视线拂过陆行则刚回来马上又要离开所以没换下的衣服,拂过他脖子上多出来的几道还没痊愈的疤痕,轻摇下头。
“算了。”云霜月拿手摸摸陆行则的头,替他调整了一下发带。
她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徒留两个轻飘飘的字,在那时间匆匆的流水里消散逝去。
——
思绪拉回,云霜月看着手下的傀儡躯体逐渐变得透明,她拔出簪子。
“叮——!”物体断裂的声音。
云霜月松开手,看到只剩下半根的簪子掉在地上,另一半和傀儡的身体融在一起,慢慢化作碎片消失逸散了。
她难得愣了一下,只好蹲下捡起仅剩的半根簪子插进另一个傀儡的后颈,对它又念了一遍刚刚的咒语,好在还能用。
又是“苛哒”一声,剩下的傀儡也带着簪子慢慢变得透明,消失。
云霜月觉得她和老宅傀儡的前缘,这般也算了却了。
随后她就抬起头,和面前云氏预言箴眼直直对上。此时云霜月的头发失去了簪子的支撑,漆黑的长发垂落在身侧,身后灌进的风将她的发丝不断吹到苍白的脸颊旁,两种色彩对比强烈,衬得唇边红痣愈发鲜妍,如同血珠滴落在玉盘之上。
云霜月咳嗽两声,手动了动想抬起去摸头上的簪子,却想起那根簪子早就随傀儡一同消散了。
可这上面的禁制需要用她的血才能破开。
环顾四周,纳入眼底的皆是些圆钝的物品,唯一她身上带出来的锋利物体也在刚刚用掉,没办法划开她的手指。
寻常女子多珠翠金钗,可云霜月一向素净,并不喜欢佩戴饰品,通常插一根簪子能挽起头发就足够。
相反陆行则才喜欢戴着各种各样的饰品,头发上、耳朵上、脖子上……能出现饰品的地方通通都有。想要利器从他那随手一顺就行,一个不行还能换一个。
不过现在的云霜月只能举起手,将手指凑到嘴边,打算就直接咬开。
但当她目光看向面前这只玉白修洁的手时却顿住了。
眼前的手上没有她回到老宅取走阴阳命珠时,被戒律剑所伤留下的伤口。
戒律剑。
一幕幕关于它的记忆如同话本的绘图,在云霜月的脑海中翻过。
从她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如今这般模样,戒律剑始终悬在她的头顶,评判她是否违背家训。
可云氏的家训密密麻麻,幼年的云霜月想要记下来,无异于井底的青蛙想要记下天空中所有的星星。跪坐时偶尔弯下的腰,吃饭时偶尔碰到的碗壁,就连说话时某句话中的一个字,都会被此剑的剑气一遍遍划到她身上,直到她彻底记下规矩为止。
要说真的无怨无恨,心中没有半点起伏那肯定是假的。
云霜月也是人,活生生的人。
能忍耐戒律剑冰冷无情的伤害并不是天生的,只是小时候泪眼婆娑的云霜月发现说出疼痛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于是沉默着到最后,也只能习惯这种痛意了。
但是此时,云霜月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她回想了一下陆行则每次骂云氏丧心病狂不做人的那些话,随便挑了一句,学陆行则的样子,顺着心意对四周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几乎瞬间的事,一道剑光破开空气直朝着面笑着的云霜月过来,甚至带起了一股气流将云霜月的头发都吹到后头,露出那张月中聚雪的面容上嵌着的明亮眼睛。
衣袂翩飞间云霜月顺势举起手,让那剑光落到手指上,刹那间就破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
血,这不就有了。
她难得带有些少女意气,那段缺失的自由,在此刻好像回来停在了云霜月身上一瞬。
云霜月用戒律剑所得鲜血绘制了一个阵法在箴眼上,伴随着血液慢慢被吸收,代表着箴眼的雕塑开始剧烈震颤,一条条裂纹蔓延开来,直到“砰!”的一声碎开,雕塑整个碎掉,云氏最大的那道禁制才算解开。
至于其他还在云霜月身上的禁制.......
她望向身后,眯了眯眼。
此时天边慢慢泛起了一点金光,天色微明。云霜月算了算陆行则来的时间,转身离开祠堂。
随着厚重的大门再次关闭,堂内的一切也都被尘封进云霜月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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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