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想做什么?
云霜月听到陆行则问。
要说回到过去,可云霜月遇到陆行则之前,每一天其实过的都大差不差。
世人只知清淮云氏名号响彻修仙界,大大小小的产业遍布各地,真金白银砸出来的高阶修士更是层出不穷。寻常宗门的天骄也只能徒劳抬起头,仰望这个云端之上的庞大家族。但其实每代云氏嫡系少之又少,云氏百年的基业都系于此脉。
而云霜月正是这一代清淮云氏长女,所担负的责任恐有千斤,所受惩诫必是重罚。
陆行则刚刚抓住她的手看的那些痕迹,当年姬芜衡看了都觉得棘手的旧伤,全都出自云氏的“戒律剑”。此剑无形无影,只有在云霜月触犯所谓云氏的戒律时才会自己出现,剑光过后徒留她一人自省。
所以她对陆行则说的不痛根本不是假话,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早已习惯这种疼痛。
有一年陆行则为了找出云氏在不渡川的线索,带她一起闯入云氏祠堂。铺天盖地的剑光过后,云霜月面不改色地递给他图纸,那双苍白到一看就羸弱不堪的手鲜血淋漓,却抖都不带抖的,把陆行则都吓了一大跳。
对于云霜月来说,如果没有陆行则的出现,规则和沉默才是她过去真正的底色。
云霜月呆的云氏老宅活人不入,死物不出,但偏偏陆行则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入了。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回到过去。
“我想出去看看。”她说。
顺便看看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能养成陆行则这般模样的人。
“好啊。”陆行则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绕着新发带玩,弯眼轻笑道:“到时候我带你去吃清淮山脚下的灌汤包,就是我每次回来给你带的那家。”
言笑晏晏间,谁也没注意到,云霜月手中的阴阳明珠极快地流转过一抹金光,然后归于平静。
——
“轰隆”
天地间一声巨响,雷光照亮了一处华美庭院。
昏暗的房间里,名贵的香炉缓缓吐出烟雾。
床上有一个纤瘦的女人,她似乎被这不请自来的雨水唤醒,漆黑的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睛。
感觉依稀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云霜月捂着头从床上坐起,下意识轻唤一声:“小则?是忘记把窗子关上了吗?”
响动的声音一顿。
“…小则?”
不对。
压在手下的被褥材质陌生,房间的香味也不是云霜月近日新做的那款,这里不是她在清淮的院子。
云霜月心下一沉,回忆着昨夜同陆行则聊完后回到房间的那段时间是否出了什么异常。云氏残党的报复?还是陆行则的仇家?带她来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思绪纷乱间,她猛然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黑色的眼珠好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眼白少的可怜。
“小姐……您该起来沐浴准备晨祷了。”
眼睛的主人面无表情,幽幽道。
晨祷。
这个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云霜月耳边的词让她愣了一下,加上眼前这个面容熟悉的丫鬟,她心中疑惑丛生。
于是云霜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的陈设。
橴炆木雕花的桌椅上刻着云氏族徽,线条流畅,雕刻精细。桌子上叠了一件雪白的衣服,四四方方,用红黑两色的线绣着特殊纹样,独一无二的样式让云霜月一眼就认出那是云氏每年祭祖日必穿的祭服。
这是……
她在云氏老宅的房间。
可这房间早在七年前就被陆行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带着那件祭袍一起埋在云霜月的回忆里。
脑内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她下意识闭眼扶住自己的额头,动作间一丝明显的凉意碰上面颊,陌生的触感让云霜月睁开眼看去,待看清楚具体是什么物体时瞬间清醒了。
怎么是阴阳命珠!
而且还只有一半......
那颗珠子昨日明明被云霜月完整放回到了陆行则的手中,如今却只剩一半,还被一根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红线串在云霜月的手腕上。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电光火石之间,云霜月想到阴阳命珠的传说和陆行则昨晚问她的那个问题,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在心头浮现。
她极有可能。
回到过去了。
——
一旁的丫鬟见床上的云霜月久久没有动作,欲要上前一步查看。
云霜月反应过来打断了她的动作:“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了。”她需要一个人再捋捋此时的情况。
丫鬟停下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然后用那黑色的眼睛审视般得盯着云霜月。
“……是。”
看了几秒,丫鬟才轻轻垂头退出去。
行走间竟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游魂似的飘走了。
面对这诡异的场景,寻常人看到必定会惊叫恐惧,云霜月却好似习惯般视若无睹。她若有所思地下了床,巡视了一圈发现房间里面没有一点关于现在具体情况的线索后,来到了房间里唯一的窗边。
云霜月用苍白到有些透明的手指拂过窗棂,缓缓一推。
“吱呀──”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突然闯入的阳光映射到云霜月漆黑的瞳仁,让她不受控制地眯了眯眼。
窗外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竹林,经过雨水的洗礼显得寂寥非常,又因为云氏老宅这块地方常年大雾,再远一点的景色就被吞没在茫茫水汽之中,遥不可及。
云霜月站在窗口醒了醒神,随后将目光挪到桌子上。阴阳命珠的存在不容忽视,时刻提醒着她眼下情况的诡异。
继续呆在这已经看不出什么了,为了弄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能穿上祭服去晨祷,先了解现在具体的时间再说。
于是云霜月换上衣服,推门前往云氏祠堂。
——
“霜月来了。”
云霜月的父亲跪坐在神像前,捻动珠串的动静停住,睁开眼睛盯住她,微微颔首示意。
一旁母亲也把头转了过来,眼睛被一条白色绢布蒙着看不真切神情,见她跪坐好之后,嘴唇蠕动几下,但最后没说什么,又把头转回去。
云霜月面前正对着神像,世人供奉的神明千种万种,但是云氏的在诸多神像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那是一双巨大的眼睛,传闻中云氏一族历代传承的预言箴眼。
它由黑色的符文构成,悬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字挤压成黑漆漆的瞳仁。瞳仁还因符文的活动挤压在迅速移动,自下而上看去如同疯狂颤抖的眼珠。眼睛底下是用朱砂绘制的法阵,鲜红的颜色好像血一样霸道地渗透了半个神院。据说它能预言天道的走向,成功扭转过修真界的几次大危机,云氏最开始就靠着它起家。
云霜月小时候一直觉得这个神像是个虚设,每年晨祷都是跪坐在那看着这个眼睛乱动又停下。
直到那一次,陆行则来到云氏的前一日。
想到这,云霜月的目光颤动一下,感受到手腕上的阴阳命珠骤然发烫,她心中升腾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突然,符文颤动更加剧烈,地上的朱砂开始顺着黑字向上爬,把其中几个染成红色。
随后那几个红字飞速挤在一起,伴随着“沙沙”的声音,形成了一句话。
“命星现,红线牵,雀鸟泣三声,此世天地鉴.....”
这句话悬在空中,隐约的金光在里面流窜,不同往日的沉寂,眼睛给出了一道箴言。
她的预感成真了。
真的是那天。
此时距离陆行则来到云氏还有一日不到的时间,意识到这点的云霜月感到猝不及防,她还没弄清楚回来的具体原因就碰上了如此关键的节点,对于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感到棘手。
无数的念头在云霜月脑子里打架,思绪纷乱间一道声音将她打断:“霜月,你可以回去了。”
是云霜月的父亲,她跪坐在他的后方,看不清男人说这话的神情。
不过此刻她正需要安静的空间,面对这种打瞌睡送枕头的话,云霜月马上应了后朝祠堂外走去。
呼吸到了外面新鲜的空气,吐出了刚刚一直盘旋在心口的沉闷。她脚步不停,朝着老宅房间的方向边走边思索。
她真的回到了过去,情况非常突然,导致云霜月对接下来的计划一片空茫,此时还是陆行则同意婚约和她彻底绑定的前一天,如果她今日什么都不做,陆行则就会同上一世一样同云氏的阴谋纠缠不清。
所以,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不仅关乎云霜月一人的命运,这还有关陆行则的命运。
思及此处,云霜月停住脚步。
其实成婚多年,云霜月能察觉到他某些时刻的真正情绪。
纵然他习惯敛藏锋芒,可到底云霜月年长他十岁,少年心性着实好懂。
她知晓他心怀天地,自由如风,不甘被云氏困住。她也知晓他喜欢结交好友,追寻志同道合的伙伴,而不是呆在云霜月身边。陆行则心性较之同龄人已然绝尘,真实的想法会被他藏起来。但是偏偏云霜月浸泡在云氏宗族二十九年,虽寡言沉默但对情绪感知颇为敏感。
在云霜月眼里,一直觉得陆行则像鸟。
一只和她紧紧相连的鸟。
陆行则的每次离开,在云霜月看来都如同飞鸟逃出笼子。
他会在回来时给困在笼子里的云霜月带来外面的阳光。云霜月将自己的自由放在了陆行则身上,好像他闯荡修仙界也如同自己在冒险。
意气风发的陆行则,是年幼的云霜月曾经垫脚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户看向天空,憧憬未来会成为的样子。
但后面几年云霜月又常常凝视陆行则因为云氏受的伤,抚过他困顿的眼眸,蹙起细细的眉毛叹息道自己竟成了困住别人自由的牢笼,这和云氏有何区别呢......
她不想这样。
“如果回到过去,我想出去看看。”
自己的声音此刻也在云霜月脑内浮现,于是一个大胆疯狂的念头也越来越清晰。
她不想被云氏同化变成拘束陆行则的锁链,陆行则的自由也不是云霜月的自由。
她想自己亲自去看看。
前世云霜月成婚后搬离老宅,同陆行则逐步破开云氏埋藏的秘密,虽然最后在不渡川那边迟迟没有进展,但此时的云氏老宅必然困不住云霜月。
回忆着老宅的机关和重重禁制,云霜月的脚步调转,不再朝着老宅房间走去。她算着陆行则即将到来的时间,心中的念头愈发坚定。
她要出去。
她要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