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后的绵城气温又降了下去,暖气一直开着,屋内难免干燥,姜婵一早就让刘姨把加湿器打开,这才救回她差点干裂的嘴唇。
或许是张姐一次不落送药的缘故,这回生理期难受的症状缓解了许多。一颗布洛芬挺过第一天,今早起来,除了绵软无力的身子,小腹坠胀的感觉已然消失。
客厅里有人忙忙碌碌,送来冬季最新款的衣服还不够,还要替她量体裁衣,私人定制。
量完了尺寸,姜婵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平板,另只手握着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姜语潮路过看见,总要说她一句:“一心二用。”
咬下送到嘴边的葡萄,姜婵关了iPad,随手扔在沙发上,让人把衣服都留下。
吃过午饭,姜语潮笑呵呵的,拿出一条油烟墨,上面点缀着几朵白色梨花。
自幼受家学熏陶,姜婵自是识货的,通过包装盒上的金字,辨别出这条油烟墨的产地。
这墨产量极少,从不外售,用来写字是最好的。
“把它拿去送给你沈爷爷吧。”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好,姜语潮话里并没有舍不得的意思。
两个老头一向关系要好,知道老家伙最近闲来无事,要把闲置的爱好捡起来,姜语潮自然要大力支持。
北山的别墅群里,姜沈两家的宅子不远不近,中间隔着几家门户。两家关系密切,来往多,小时候姜婵就发现一条小路,能少走几分钟路。
姜婵拎着袋子,很快绕到了沈宅大门,初雪新化,身上难免沾上些脏东西,她站在门口整理,恰巧遇上宁姨。
两人边说边笑,走进宅子里,能听见楼上有人交流的声音。
宁姨笑着解释:“家里有客人。”
送姜婵到客厅,宁姨指着楼上书房的方向,提着东西去厨房。
书房的门开着,里面交谈的声音清晰起来,里面两道陌生的嗓音,像是祖孙俩。
慕致和起身斟茶,余光扫过门边,女孩羊羔毛的袖子露出一角。
几声轻轻的敲门声落下,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彻底露出来,海藻似的长发柔顺地披散着,她眉目清浅,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感觉。
她抿唇一笑,气质柔和下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稚气。
姜婵对上沈远山和蔼的视线:“沈爷爷。”
“闷闷来了,快过来,坐爷爷身边。”
迈开步子走过去,姜婵在沈远山身边落座。
看着她带来的袋子,沈远山把里面的盒子拿出来:“替我谢过你爷爷,这么好的墨都能舍出来让我糟蹋。”
“哪里的话。”姜婵一向受长辈喜爱,笑容甜甜的。
来的路上她还担心,怕在沈家遇上沈平仲,看样子,沈平仲不在这边。
一颗心稳稳落下,就有人把飘着热气的茶放在她面前,姜婵顺势看一眼坐在对面的祖孙俩。
这位老爷爷微微佝偻着,即便是年老,身上还残留着几分青年时期的模样。至于旁边的年轻人,七八分相像的眉眼,气质矜贵,看上去倒是颇有几分青出于蓝的样子。
沈远山关心她:“看看你这一身的寒气,赶紧把茶喝了暖一暖。”
端起杯子,就能闻到扑鼻的茶香,温度适中,恰好能入喉。
论景致,沈家是最好的,从这两扇宽大的木窗往外看去,北山冬日的美景尽收眼底。喝着暖身的茶,目光所及的景色气韵悠扬,姜婵不得不佩服沈家的好眼光。
“这女娃娃倒是有点眼熟。”慕家铭早猜到女孩的身份,能得沈家如此厚待,想来也只有姜家的女儿。
好歹他也是跟着沈庸怀几十年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姜家有位如珠似玉的女儿,尤其这女孩身上还有着难得的书香气,这样的孩子,也只有姜家这种底蕴深厚的人家才能养得出来。
“这是语潮的孙女。”
瞧沈远山那得意的样子,好像姜婵是她亲孙女似的。
慕家铭佯装想起来的样子,转头看着身边的孙子:“小和,还能想起来吗?”
慕致和认真地看着姜婵,没找出任何熟悉的影子,基于爷爷给出的名字推断:“这是姜家妹妹。”
实则他连姜婵的名字也想不起来,看姜婵一脸茫然,沈远山指点她,语气宠溺:“想不起来啦?你小时候最喜欢他的。”
姜婵想起来一些,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慕致和脑海里倒是真的浮现一些回忆,他在沈家住过一段时间,时间不久,印象里确实是有这么一位关系不错的妹妹。
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两人现在连对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这两天沈远山老咳嗽,医务室的张医生得了空过来,慕家铭担心沈远山的身体,在里面陪着。
二楼隔间的客厅里,宁姨把做好的绿豆糕端上来,还把他们当孩子哄:“吃的时候记得喝点东西,别噎着了。”
姜婵拿起一块,轻轻一咬,绿豆糕的清香在口腔内散发出来。
她第一口绿豆糕好像就是慕致和送的,那时候他刚住进沈家,母亲给他塞了一盒堤城特有的绿豆糕,一大半都进了姜婵的肚子。
两人都想起小时候的事,默契地笑起来。
宁姨看见这情形,眼带笑意地走进书房,看着这两位老人家:“两个孩子玩得不错。”
沈远山一眼就看出慕家铭的心思,难怪要把两个孩子支出去,他哭笑不得:“你呀。”
一张老脸随着笑容皱纹堆叠,慕家铭也忍不住笑起来:“孩子们的事,咱们可管不着,就让他们自己发展吧。”
至于会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这也不是人力能左右的,他倒是想做得再明显一点,只怕姜家人不答应,也担心沈远山会出手阻止。
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毕竟缘分的事,谁也讲不清楚。或许今日来拜访老友,恰好遇上了姜家的孩子,就是冥冥中上天的暗示。
张医生默默写方子,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客厅内气氛融洽,两人聊着长大后的事。
慕致和大她五岁,很早就开始打理自家的生意。
慕家的公司太年轻,才站稳了脚跟,为了避免主事的人更新迭代得太快,影响了未来的发展,慕致和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在自家的公司实习轮岗,才有了如今的好局面。
又一口绿豆糕下肚,干涩的口感果然容易噎住,姜婵脸色涨红。
见状,慕致和赶紧把茶杯递给她,见她喝下茶有些咳嗽,顾不得其它,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缓解不适。
两人专心于此,没有听见侧边的脚步声。
从楼梯口的方向看去,慕致和宽大的背罩住女孩的全部身体,像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凑在一起低声耳语。
姜婵很快缓了过来,她感受到后方的注视,往后方看去。
顺着她的眼神,慕致和也转过身。
只见沈平仲风尘仆仆,手上挂着黑色的外套,他的眸色像冰一样寒凉,看上去心绪不佳。
不知为何,姜婵被他的眼神刺痛,稍稍往后坐一些,拉开和慕致和的距离,不自在地舔了舔唇瓣,香甜的绿豆糕生长出苦涩的滋味。
沈氏从不刻意照顾慕家的生意,但还是有些往来,两人都参与了上个月绵城举办的交流大会,也打过照面。
慕致和记得,上次见面,沈平仲对他态度还算亲切。
今天也不知是谁惹到了这尊大佛,脸色这么难看,沈平仲扫一眼桌面上的东西,简单招呼后就上了楼。
转回头,慕致和就注意到姜婵的僵硬,他知道小时候姜婵就最怕沈二叔,不觉得奇怪。
他笑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楼上,沈平仲停在转交,能清楚地听到下面人说的话。
小时候简单的感情再续上,在沈平仲耳朵里却能听见别样的意味,他不想再听下去,抬腿进了卧室。
宁姨敲了门进来,照例拿一份绿豆糕给他,沈平仲关心父亲的身体:“来的路上看见张阿姨,父亲是不是又病了?”
合上门的动作停住,宁姨笑着回复:“人老了,身上总是有些病痛,不用太担心。”
门轻轻关上,房间没有开灯,只有柔和的自然光线照射进来,几束光落在他侧脸,明暗交界,眉骨下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晦暗不明。
书房内,沈平仲拉开椅子,坐在父亲身边。
沈远山明白孩子担心自己的身体,老小孩似的不服气,拿着张医生留下的药瓶:“你看看,都是正常的感冒药。”
慕家铭也笑着,果然人老了,都会有些返老还童的症状。
曾经挥斥方遒的沈远山,年华老去,在儿子面前也有几分难得的童真。
聊了会儿天,沈平仲接了个电话回来,又要回去处理工作。
知道他忙,两个老人深表理解。
放下茶杯,看着他起身的动作,慕家铭笑着提醒一句:“外面两个孩子聊得正好,你别去打扰他们。”
风轻轻吹动,窗外的树枝跟着晃了晃,沈平仲看一眼父亲,却见他不偏不倚地坐着,没有阻止,就是默认。
“做长辈的,要懂得给孩子们留些空间。”
话音落下,他的心跟着沉了下去,面上却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仍旧是那副沉稳的姿态,朝两位长辈颔首,随即缓缓地拉上木门。
院墙外,沈平仲站在车边,抬头还能看见窗边的人影。
她似乎捂着嘴在笑,这样自然放松,外泄的情绪,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
屋内,姜婵似有所感,转过头看见楼下车边的沈平仲,笑容缓缓收住。
他背对着大门,手扶在车门边缘,几片细碎的雪花似乎落在他肩膀上,雪花的白在黑色的大衣上尤为明显。
看着他沉思的动作,姜婵好像从他静止的状态里,感受到无边的痛苦。
联结的情绪随着那辆黑车的远去断绝,姜婵收回视线,思绪回到刚才的交谈里,耳边好像听见宁姨小声的抱怨:“怎么全都扔了。”
她笑着回应慕致和的话,没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