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环首刀锋切开寒风,也切开了一个溃兵试图阻挡的、绝望的嘶吼。滚烫的鲜血泼洒在腐朽的栈道木板上,瞬间凝结成暗红的冰渣。萧鸾策马前冲,刀光如同死神的镰刃,精准而冷酷地在混乱奔逃的溃兵中犁开一条血路。她甚至不需要刻意劈砍,只需将刀锋横在马侧,借着马匹冲击的巨力,那些慌不择路撞上来的溃兵便如同被割倒的麦草般倒下。
谢铮被母亲紧紧箍在身前,小小的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几乎散架。她被迫直面这血腥的修罗场:断裂的肢体、喷涌的鲜血、濒死的哀嚎、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马匹的汗臭和栈道下涧水的湿冷气息,疯狂地涌入她的鼻腔和口腔。胃里翻江倒海,昨夜那点带着焦糊味的粮食在胃酸的作用下灼烧着喉咙。
她死死闭着眼,双手死死抠着马鞍的皮环,指甲几乎要断裂。但母亲冰冷坚硬的身躯,如同最坚固的囚笼,也如同最无情的战鼓,将她牢牢钉在这片杀戮的中心。
“睁眼!”萧鸾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鞭,抽在谢铮耳边,压过了一切惨叫和风声,“记住!这就是你选择的路!每一道寒芒,都是活命的代价!”
那命令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力,强行撬开了谢铮紧闭的眼睑。视野瞬间被染红。一个满脸血污、眼神疯狂、试图抱住马腿的溃兵,在母亲刀光掠过的刹那,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斜,身体软软滑入深涧。那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烫进谢铮的眼底。
“呕——!”生理的极限终于被冲破。谢铮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侧头,将胃里翻腾的一切狠狠呕吐出来,酸腐的秽物喷洒在冰冷的栈道边缘,被狂奔的马蹄踏碎。
萧鸾对此视若无睹,甚至没有勒缓马速。她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牢牢锁定着栈道尽头那扇在混乱中已被溃兵自己撞得半开的哨卡后门!那是混乱的出口,也是她们的目标!
“冲进去!控制箭楼!”萧鸾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在仅存的几名跟随骑手耳边。
阿木、石墩、铁头等人早已杀红了眼,身上溅满敌我双方的鲜血,闻声更是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紧跟着萧鸾这柄最锋利的矛尖,狠狠撞向那扇洞开的死亡之门!
哨卡内部,比栈道上更加混乱。泥石流冲垮了后营的部分营房,泥浆混合着冰水四处流淌,幸存的守军如同无头苍蝇,有的还在徒劳地试图堵截洪水,有的则疯狂抢夺着未被冲走的物资,还有的则像没头苍蝇般乱窜。萧鸾小队的突入,如同滚油泼进了沸水,瞬间将混乱推向极致!
“敌袭!敌袭入营了——!”
“是那帮夺了黑云寨的煞星!”
“快跑啊!张队正呢?!”
绝望的呼喊成了最好的催化剂。抵抗零星而脆弱。萧鸾的目标明确——箭楼!那是哨卡的制高点和指挥中枢!
她策马直冲,环首刀左劈右砍,挡者披靡。谢铮在剧烈的颠簸和呕吐后的虚脱中,被母亲带着,像一件武器般冲过了混乱的人群。她能感觉到母亲每一次挥刀时手臂肌肉的绷紧,能听到刀锋入骨时那令人牙酸的闷响,能闻到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呕吐后的口腔苦涩发麻,但一种更加冰冷的东西,正顺着脊椎缓缓爬升,冻结了胃里的翻腾,也冻结了眼眶里最后一丝温热。
恐惧还在,但它被强行压缩、凝固,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支撑她睁大眼睛的东西。
箭楼下方,几个还算悍勇的守军试图结阵阻挡。“拦住她!”一个披着半身皮甲、像是伍长的小头目嘶吼着挺矛刺来!
萧鸾眼中厉芒一闪,猛地一勒缰绳!□□瘦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前蹄狠狠踹在那伍长胸膛!咔嚓的骨裂声清晰可闻!伍长惨叫着倒飞出去。与此同时,萧鸾手中的刀脱手掷出,化作一道旋转的寒光,噗嗤一声,将另一个举刀欲砍的兵卒钉死在木柱上!
电光火石间,她已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顺势拔出尸体上的腰刀,看也不看,反手一刀,抹开了第三个扑到近前的守军喉咙!血泉喷涌!
“上!”她一脚踹开箭楼底层的木门,身影已如鬼魅般闪入。
阿木等人紧随其后,如同几头闯入羊群的恶狼,将残余的几个守军砍翻在地。
箭楼狭窄的木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怒吼:“谁?!下面怎么回事?!”
是哨卡的主心骨,张队正!他显然刚从被泥石流冲击的混乱中挣扎出来,试图重新控制局面。
萧鸾没有答话,甚至没有停顿。她足尖在沾血的木梯上一点,身体借力向上急窜!当张队正那张惊怒交加、带着泥污的脸刚刚出现在楼梯口时,迎接他的是一道自下而上、刁钻狠辣的刀光!
张队正也是悍卒,仓促间举刀格挡!铛!刺耳的金铁交鸣在狭窄的箭楼内炸响!巨大的力量震得张队正手臂发麻,脚下不稳,蹬蹬蹬倒退几步,撞在箭楼的木墙上。
萧鸾已如影随形般欺近!她弃刀不用,整个人撞入张队正怀中,左手如铁钳般扣住他持刀的手腕,拇指狠狠摁在脉门上!张队正只觉得半边身子酸麻无力!萧鸾的右手并指如锥,带着凝聚全身力道的寸劲,狠狠戳向他肋下软肋!
“呃!”剧痛让张队正瞬间弓成了虾米,一口气憋在胸腔,眼前发黑。
萧鸾动作毫不停滞,扣住他手腕的左手猛地一拧一拉,同时右膝如同攻城槌般狠狠顶在他小腹!张队正高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被顶飞起来,重重砸在箭楼的瞭望窗框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手中的腰刀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萧鸾一脚踩住落地的腰刀,另一只脚已踏在张队正胸膛,冰冷的刀尖抵住了他的咽喉。整个过程快如雷霆,从踹门到制服哨卡最高长官,不过十息!
“降,或死?”同样的问句,同样的冰冷,如同宿命轮回。
张队正嘴角溢血,独眼(另一只眼在刚才撞击中受了伤)死死瞪着萧鸾,充满了屈辱和难以置信。下方营地的混乱哭喊、兵刃落地的哐当声不断传来,宣告着抵抗的终结。
“……降……”这个字仿佛是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败在一个女人神鬼莫测的手段和狠绝之下。
萧鸾移开刀尖,声音依旧毫无波澜:“绑了,带下去。传令,哨卡守军,弃械跪地者不杀。顽抗者,格杀勿论。”
“是!”阿木等人立刻上前,用浸了水的牛皮绳将张队正捆得结结实实拖了下去。
当萧鸾重新走出箭楼时,哨卡内的战斗已基本平息。残存的镇北军士卒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武器丢了一地。阿木、石墩等人正带着几个受伤较轻的堡民青壮,凶神恶煞地维持着秩序。周崇带着后续的堡民,正艰难地穿过栈道,开始接管哨卡,扑灭残余的火头,清理泥泞的营地。
寒风卷过哨卡,吹散了浓烟和血腥,却带来了更刺骨的寒意。胜利的代价触目惊心:栈道上、营地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镇北军的,也有冲卡时不幸坠涧或被流矢所伤的堡民。伤者的呻吟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楚。
谢铮被母亲从马背上放下,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差点摔倒。她扶着冰冷的木墙,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战场,胃里又是一阵抽搐,但这次,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翻涌的感觉压了回去。呕吐的秽物早已在寒风中冻硬,沾在她破烂的衣襟上,像一块耻辱的烙印。
萧鸾没有看她,径直走向哨卡中央的空地。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把还算完好的镇北军制式环首刀,掂了掂,然后猛地插在面前冻硬的土地上!刀身嗡嗡震颤,发出低沉的鸣响,瞬间吸引了所有幸存者的目光——无论是跪地的降兵,还是忙碌的堡民。
“从今日起,”萧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呻吟,带着一种宣告领地的冷酷,“鹰愁涧,归我萧鸾。”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跪伏的降兵,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拿起刀,跟我走,用你们的血和命,换一条活路,换你们家小可能的活路。”她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二,现在就死在这里,用你们的尸体,给我的寨墙添点肥料。”
绝对的寂静。只有寒风刮过箭楼的呜咽。
一个年轻的降兵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崩溃地哭喊起来:“我……我降!我愿追随将军!求将军饶命!”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如同被推倒的骨牌。求饶声、赌咒发誓效忠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敢选第二条路。
萧鸾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看向周崇:“周崇,清点降兵,甄别。老弱伤重者,遣散。余者,打散编入你的队伍。告诉他们规矩:令行禁止,赏罚分明。私藏战利品者,斩!临阵脱逃者,斩!欺凌妇孺者,斩!”
三个“斩”字,如同三记重锤,砸在每一个降兵心头,也砸在周崇和堡民心上。这是铁律,是生存的基石。
“是!将军!”周崇肃然领命,看向萧鸾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敬畏,更带着一种近乎信徒般的狂热。
处理完降兵,萧鸾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角落里的谢铮身上。小姑娘依旧扶着墙站着,小脸惨白,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沾满秽物的衣襟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狼狈。唯有那双眼睛,虽然还残留着惊悸和生理性的不适,但深处却有一种被强行淬炼过的、近乎冰冷的硬光,取代了之前的茫然和脆弱。
萧鸾走过去,没有安慰,没有斥责。她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帕,沾了点融化的雪水,然后,伸出手。
谢铮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以为又要面对惩罚或训斥。
但那块冰冷的、湿漉漉的布帕,却落在了她的嘴角和衣襟上,生硬地擦拭着那些冻硬的呕吐物。动作很粗粝,甚至刮得皮肤生疼,毫无温柔可言。
“感觉如何?”萧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听不出情绪。
谢铮的身体僵住了。过了好几息,她才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残留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冷……还有……想吐……”
“那就记住这感觉。”萧鸾收回布帕,随手丢在泥泞里。她的目光落在谢铮紧握着、指节发白的小手上——那里没有刀,只有弓弦勒出的深深红痕和磨破的血口。“弓呢?”
谢铮这才想起,那张沉重的猎弓,在栈道冲刺时,似乎被她慌乱中脱手丢掉了。她脸色更白了一分,羞愧地低下头:“……丢了……”
“丢了?”萧鸾的声音陡然转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那是你杀敌的兵器!是乱世里保命的依仗!你把它丢了?!”
巨大的压力让谢铮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抬头,急切地辩解:“我……我当时……”
“没有借口!”萧鸾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谢铮心底,“战场上丢掉兵器,等于丢掉性命!今日若非我在前,你丢掉的就不只是一张弓!”
冰冷的斥责如同鞭子抽打在谢铮心上,让她刚刚凝结起来的那点硬壳瞬间布满了裂痕。委屈、后怕、羞愧……各种情绪翻涌上来,眼眶瞬间红了。
然而,萧鸾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愣住了。
“去,把弓找回来。”萧鸾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栈道上,或者……在某个死人的身边。找到它,擦干净上面的血和泥,然后,背着它,跟我去清点鹰愁涧的库房。”
这不是惩罚,是任务。一个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任务。
谢铮怔怔地看着母亲。萧鸾已转身,走向被堡民看守起来的哨卡库房,背影在残雪和废墟的映衬下,如同一杆挺直的标枪。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谢铮站在原地,冻得浑身发抖,胃里依旧在翻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磨破出血的手心,又看了看泥泞狼藉的战场和远处栈道上隐约可见的、横卧的尸体。
找回来。
擦干净。
背起来。
母亲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那气息刺得肺叶生疼,却也像一剂猛药,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她迈开冻僵的腿,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那条染血的栈道走去。目光在尸体、丢弃的兵刃和泥泞中搜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和死亡之上,每一步都在重塑着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砺锋之路,不止于战场厮杀,更在于每一次跌倒后,必须亲手捡起那柄沾满血污的武器,背负着它,继续前行。霜刃初鸣,其声已带上了洗不去的铁锈与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