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寨的火光舔舐着黎明前的黑暗,浓烟如墨龙般盘旋升腾,又被凛冽的寒风撕扯成缕缕灰带,散入苍青色的天际。空气里弥漫着焦糊、血腥、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寨门洞开,残余的火焰在断壁残垣间苟延残喘,映照着满地狼藉的兵刃、尸体和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俘虏。
萧鸾站在那曾属于“黑阎罗”的高台上,脚下踩着被刺瞎双眼、捆成死猪般的匪首。她没看脚下哀嚎的畜生,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整个战场。周崇带着堡民青壮,正用收缴来的刀枪,将俘虏驱赶到寨子中央的空地集中看押,动作尚显生涩,但眼神里已燃着一种新生的狠厉。几个妇人颤抖着从废墟里扒出还算完好的陶罐,在残存的火堆上烧着雪水。孩童的哭声被死死捂在母亲的怀里,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这不是凯旋,只是从流亡的绝境,踏入了另一个更残酷的角斗场。寨子残破,存粮被大火吞噬近半,人心初附却如浮萍。
谢铮喘着粗气跑到台下,小脸上烟灰混着汗迹,划出几道狼狈的印子,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和初尝胜利的锋芒。“娘!粮仓和马厩的火扑灭了!可惜……烧掉了不少粮食!”她仰头汇报,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邀功的意味。
萧鸾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无半分赞许,只有审视。“烧掉了多少?”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
“呃……”谢铮高涨的情绪被这盆冷水一浇,滞了一下,小脸微红,“阿木哥说……大概……大概烧了快一半……”她声音低了下去,下意识捏紧了脏污的衣角。
“一半。”萧鸾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已越过女儿,投向远处还在冒着青烟的粮仓废墟,“周崇!”
“在!”老堡主立刻小跑着过来,抱拳躬身,姿态比昨日更加恭谨。
“清点寨中所有存粮、兵甲、可用屋舍,救治伤员,无论敌我。两个时辰内,我要确数。”萧鸾的命令简洁如刀,“俘虏分营看押,匪首及其心腹单独关押,严加看守。其余人等,老弱妇孺安置在尚存完好的东侧屋舍,青壮由你统领,即刻清理战场,修复寨门哨卡。”
“是!”周崇领命,立刻转身呼喝起来,干瘪的身躯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萧鸾这才看向谢铮,那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你,带阿木、石墩、铁头,去点验粮仓和马厩。未烧毁的粮食,一粒粒给我扒出来,登记在册。马匹还剩多少,有无伤损,一并报来。记住,”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我要的是确数,不是‘大概’。”
“是!”谢铮挺直脊背,大声应道。那点初胜的骄矜被母亲冰冷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任务碾碎,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她转身跑开,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萧鸾看着女儿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这才缓缓走下高台。她没有去休息,径直走向寨子西侧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那是黑阎罗的“聚义厅”。厅内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碎裂的酒坛、散落的骨牌,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酒气和血腥。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粗笨的摆设,最终落在大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上。箱子被一把粗糙的铁锁锁着。
萧鸾走过去,抽出腰间的短匕,匕尖在锁孔里灵巧地拨弄几下。
咔哒。
铁锁应声而开。掀开箱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套半新的皮甲,几柄保养尚可的环首刀,还有几张硬弓和几囊羽箭。最底下,压着一卷用油布包裹的、边缘磨损的羊皮地图。
她拿起地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虎皮大椅上摊开。地图绘制粗糙,却清晰地标注着黑云寨的位置,以及周边百里内重要的山川、河流、坞堡、村落,甚至几处用朱砂圈出的、疑似官军或较大匪帮的据点。其中一处醒目的标记,正是“镇北军——鹰愁涧哨卡”。
萧鸾的手指在“鹰愁涧”三字上重重划过,留下冰冷的指痕。这里,是悬在她们头顶的第一把刀。
“恩……将军!”周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喘息和敬畏。他改了口,不再称“恩人”。
萧鸾头也未抬:“说。”
“禀将军:清点初步完毕。粮仓余粮,粗粮尚存约三百石,细粮不足五十石,仅够寨中现存人等……两月之需。兵甲:完好皮甲七副,环首刀十五柄,长矛三十余杆,猎弓五张,箭矢两百余支。俘虏共计七十六人,其中悍匪死硬者约二十人,余者多为裹挟流民或寨中杂役。我方……战死三人,重伤五人,轻伤十余。”周崇的声音带着沉痛和忧虑,“屋舍损毁近半,寨墙多处破损,寨门需大修。另外……粮仓废墟中,发现几个被烟熏晕的匠人,像是被掳来的。”
“匠人?”萧鸾终于抬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带过来。”
很快,三个面黄肌瘦、惊魂未定的汉子被带了进来。他们穿着破烂的葛衣,手上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眼神畏缩,不敢抬头。
“你们会什么?”萧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壮着胆子,哆嗦着回话:“回……回将军,小……小的们是……是铁匠和木匠,原……原是山下吴家集的,被……被掳上来,给他们打……打造兵器、修……修寨子……”
“打造兵器?”萧鸾的目光锐利起来,“能造什么?”
“刀……刀矛……箭头……弩……弩机也能修……修整……”另一个稍年轻的木匠补充道,声音依旧发颤。
萧鸾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三人:“给你们炉子、工具、人手。五日之内,我要看到五架能用的踏张弩。做得好,你们和家小,可活命,有饭吃。做不出,或敢耍花样……”她没说下去,但那冰冷的杀意已让三个匠人如坠冰窟,扑通跪倒,连声保证。
“周崇,给他们划出地方,所需人手物料,优先调配。”萧鸾下令。
“是!”周崇立刻应下,看向匠人的眼神也热切了几分。弩!这可是守寨的利器!
处理完匠人之事,萧鸾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的“鹰愁涧”。她指尖点了点那个位置:“鹰愁涧哨卡,驻军多少?战力如何?”
周崇脸色一肃:“回将军,鹰愁涧是镇北军设在北面山隘的重要哨卡,控扼着进出这片山区的要道。据老朽所知,常驻兵卒应有百人左右,由一个姓张的队正统领。装备精良,配有皮甲、制式刀矛,听说……还有几具军中强弩。”
“百人……强弩……”萧鸾低语,眼中寒芒闪动。昨夜她们袭击黑云寨,动静太大,消息绝瞒不住。镇北军一旦得知老巢被端,鹰愁涧的驻军,就是悬在头顶的第一把利剑!被动挨打,等他们集结更多兵力围剿,这刚刚夺下的寨子就是死地。
必须掌握主动!
“传令!”萧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之音,瞬间穿透了厅堂,“所有青壮,立刻饱食!一个时辰后,寨门集合!周崇,由你统领堡民,负责寨墙加固、防御工事,看押俘虏,不得有误!”
“那……将军您?”周崇惊疑。
萧鸾站起身,走到厅堂门口,冰冷的晨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袂。她望着远处正在粮仓废墟里,和石墩、铁头一起奋力扒拉着焦黑粮食、小脸沾满灰烬却异常认真的谢铮,声音斩钉截铁:
“谢铮!阿木!点齐所有能骑马的人,随我出寨!”
寒风如刀,刮过光秃秃的山脊,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十几匹从黑云寨马厩里抢救出来的、瘦骨嶙峋的驽马,驮着同样精悍却沉默的骑手,在萧鸾的带领下,如同幽灵般穿行在崎岖的山道上。
谢铮伏在马背上,小小的身体努力适应着马匹颠簸的节奏。她的兴奋早已被寒冷和紧张取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她不知道母亲要带他们去哪里,做什么,但母亲身上那股沉凝如山、却又暗藏雷霆的气息,让她明白,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探查。
母亲甚至没给她那把短刀,只让她背着那张从黑云寨缴获的、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猎弓和一囊箭。
队伍在一片背风的巨岩后停下。萧鸾翻身下马,动作无声。她走到岩壁边缘,伏下身。谢铮和众人立刻有样学样。
下方,是一道极其险峻的山涧。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削,猿猴难攀,只有一条狭窄得仅容两马并行的栈道,如同一条腐朽的腰带,悬挂在深不见底的涧水上空。栈道对面,依着山势,赫然矗立着一座由粗大原木和石块垒成的哨卡!木墙高耸,箭楼狰狞,一面褪色的“镇北”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墙垛后,影影绰绰能看到持矛挎刀的兵卒身影。
鹰愁涧哨卡!像一头盘踞在咽喉要道的恶兽。
谢铮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冷的弓身。这里的地势,比母亲地图上画的还要险恶十倍!强攻?这栈道上冲过去,简直就是活靶子!
萧鸾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哨卡的结构、岗哨的位置、换防的间隙。她看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箭孔,每一处木墙的接缝,甚至哨卡后方那条蜿蜒通向山顶军营的羊肠小道,都未曾放过。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中一点点流逝。终于,萧鸾收回了目光,她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冰线勾勒出了整个哨卡的脉络和弱点。
她打了个手势,众人悄无声息地退离崖边,回到岩石后。
“看清了?”萧鸾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铮因紧张而绷紧的小脸上。
谢铮用力点头,又有些茫然。看清了,可怎么打?
“此卡要害,不在正面木墙箭楼,”萧鸾的指尖在冻硬的地面上快速划动,勾勒出简易的哨卡轮廓,“而在其后方高处——储水之地。”她的指尖点向哨卡后方山顶一处被石墙围起的地方。“山涧水寒,难以汲取。此处必有蓄水石池,乃全卡命脉。冬日池水易冻,守军必每日破冰取水。”
谢铮眼睛猛地一亮!她想起了黑云寨的大火!娘亲总是能找到最要命的地方!
“阿木,”萧鸾看向最沉稳的猎户,“你带两人,绕行后山。潜伏至石池附近。待我信号,听我号令行事。”
“是!”阿木沉声领命,点了两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山林。
“其余人,”萧鸾的目光扫过剩下的人,包括谢铮,“随我,前出至栈道入口林中隐蔽。目标,袭扰、疲敌、制造混乱,吸引守军注意,为阿木他们创造机会!”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谢铮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淬炼:“谢铮,你的弓,今日要见血。瞄准箭楼望孔、垛口露头者。我不求你箭无虚发,但每一箭,都要让他们心惊胆寒!记住,你是猎人,他们是惊弓之鸟。乱其心,便是功!”
一股寒意混合着滚烫的战意瞬间窜遍谢铮全身!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冷粘腻。见血……杀人……她握紧了弓,用力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萧鸾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走!”
十几骑再次出发,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积雪的山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们绕行至鹰愁涧栈道的入口附近,在一片茂密的枯松林后下马隐蔽。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栈道起点那道粗陋的木栅门,以及门后哨卡箭楼上警惕的哨兵身影。
时间仿佛凝固。寒风刮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嘶鸣。谢铮伏在一棵倒伏的枯树后,将一支箭轻轻搭在弦上,冰冷的箭簇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对面箭楼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心跳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谢铮感觉手指快要冻僵的时候,萧鸾动了。
她没有用弓,而是拿起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石块,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手臂猛地一挥!
呜——!
石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弹,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狠狠砸在哨卡厚重的木栅门上!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山涧中轰然炸开!木屑纷飞!
“敌袭——!!!”箭楼上瞬间响起守军变了调的凄厉嘶吼!整个哨卡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人影在墙头慌乱跑动,兵刃碰撞声、叫骂声、号角声乱成一片。箭楼上的哨兵惊恐地探出头,朝着石块飞来的方向张望。
就是现在!
谢铮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母亲冰冷的命令!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奇异地将所有杂念驱散!开弓!搭箭!瞄准箭楼那个探出半身的哨兵!动作在恐惧的驱使下,竟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嘣!
弓弦震颤!
箭矢离弦!
她没有去看结果,几乎是凭着本能,瞬间又抽出一支箭,开弓!这一次,瞄向了木墙垛口后一个正慌乱指挥的小头目!
嘣!
第二箭射出!
第一支箭带着谢铮所有的紧张和力气,并未射中那哨兵的要害,却“夺”地一声,狠狠钉在了哨兵头侧的箭楼木柱上!箭尾兀自嗡嗡乱颤!那哨兵吓得亡魂皆冒,怪叫一声缩了回去!
第二支箭更是离谱,擦着那小头目的头皮飞过,深深没入他身后的木墙!但也足以吓得那小头目一个趔趄,差点栽下墙头!
“有埋伏!放箭!快放箭!”墙头一片混乱,弓弦声杂乱响起,箭矢如飞蝗般射向松林,却大多失了准头,钉在树干积雪上,噗噗作响。
“好!就这样!射!不要停!”萧鸾冰冷的声音在谢铮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她自己也抄起一张猎弓,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开弓,箭矢都如同长了眼睛,专射垛口后露出的手臂、腿脚,虽不致命,却惨叫声不断,将墙头的混乱推向**!
谢铮咬着牙,摒弃了所有瞄准要害的念头,只求快!求乱!一支接一支地将箭囊中的箭矢射向哨卡墙头!不求杀敌,只求让那些守军不敢露头,心惊肉跳!
松林里箭矢如雨,哨卡上鬼哭狼嚎。守军被这精准又刁钻的冷箭压得抬不起头,只能盲目地朝着松林方向抛射还击。栈道入口的木栅门后,更是挤满了如临大敌的兵卒,长矛如林,紧张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栈道。
混乱!极致的混乱!整个鹰愁涧哨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又阴险的袭扰打懵了,所有注意力都被死死吸引在正面!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
哨卡后方,高高的山顶蓄水池方向,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仿佛山崩地裂!
紧接着,是守军更加惊恐绝望到变调的嘶吼:
“水!水池!水池塌了——!!!”
轰隆隆——!
巨大的水流冲击声如同万马奔腾,由山顶倾泻而下!浑浊的冰水混合着碎裂的石块、泥土,如同愤怒的泥龙,咆哮着冲垮了围池的石墙,顺着陡峭的山坡,以无可阻挡之势,狠狠灌向下方毫无防备的哨卡营地!
后院起火!真正的灭顶之灾!
前一刻还在疯狂向松林倾泻箭雨的哨卡守军,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慌!水!赖以生存的水源没了!后方营地被泥石流冲垮了!
“完了!山洪!”
“快跑啊——!”
绝望的哭喊彻底取代了抵抗的意志。墙头的守军再也顾不上射箭,哭爹喊娘地丢下武器,只想逃离这前后夹击的绝地!栈道入口处严阵以待的守军阵型瞬间崩溃,士兵们互相推搡践踏,只想冲过那狭窄的栈道逃命!
时机已至!
萧鸾猛地丢开猎弓,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寒弧!
“上马!夺栈道!冲卡——!!!”
吼声如同惊雷炸响!早已蓄势待发的十几骑,如同挣脱束缚的凶兽,从松林中狂飙而出!马蹄踏碎积雪,刀锋撕裂寒风,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扑那已然崩溃的栈道入口!
谢铮被母亲一把拽上马背,坐在萧鸾身前。凛冽的寒风和母亲身上冰冷的杀意让她窒息。她死死抓住马鞍前的皮环,看着前方那狭窄如同地狱之门的栈道,看着母亲手中高高扬起的、即将饮血的环首刀,看着那些在栈道上惊恐奔逃、互相践踏的镇北军溃兵……
砺锋之路,从无仁慈可言。今日,她手中的弓,母亲手中的刀,都将在这片名为“天下”的磨刀石上,淬出第一缕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