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狂暴的野兽,在身后穷追不舍。谢铮的两条小短腿早已麻木,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和母亲那决绝背影的牵引,机械地向前狂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渣,刮得喉咙生疼,肺叶火烧火燎。身后的叫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如同跗骨之蛆,驱不散死亡的阴影。
“左!”萧鸾冰冷短促的命令如同鞭子抽来。
谢铮想也不想,猛地向左一拐,冲进一条被积雪半掩的狭窄山沟。沟壁陡峭,乱石嶙峋,极大地阻碍了追兵的速度,但也让奔跑变得更加艰难。谢铮几次踉跄,冰冷的石块狠狠硌在膝盖和手掌上,钻心地疼。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不能拖累娘!那截锈迹斑斑、喷溅着滚烫鲜血的断枪头影像,还有母亲撞入敌群时那义无反顾的背影,像烙铁一样烫在她心上。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声渐渐被风雪吞噬。萧鸾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她靠在一块巨大的、背风的岩石后面,胸膛剧烈起伏,单薄的衣衫被汗水和雪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的线条。她警惕地探出头,侧耳倾听了许久,确认暂时安全后,才缓缓滑坐在地。
谢铮几乎是瘫倒在母亲脚边,小脸煞白,嘴唇青紫,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冰冷的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冻土上。
萧鸾没有立刻去扶她。她只是喘息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来路和周围的环境。片刻后,她站起身,走到沟口附近,仔细地清理掉她们留下的、过于明显的脚印痕迹,又搬动几块松动的石头,制造出自然滚落的假象。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岩石后面。
谢铮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她看到母亲蹲下身,开始检查她的身体。冰冷的手指拂过她被石块划破的手掌和膝盖,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疼吗?”萧鸾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比风雪柔和了一丝。
谢铮用力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伤口的疼,而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委屈,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母亲放弃那截断枪头而产生的、沉甸甸的失落感。那东西,她感觉很重要,比驿站搜来的任何干粮银子都重要。
萧鸾没再问。她从行囊里(只剩下一个很小的、从驿站尸体上搜来的布包)摸索出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那是她自己贴身衣物上撕下来的,沾着她自己的体温。她沉默地、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仔细地替谢铮包扎手掌和膝盖的擦伤。粗糙的布条摩擦着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包裹住后,那点微弱的暖意和母亲专注的神情,却奇异地安抚了谢铮狂跳的心脏和冰冷的四肢。
包扎完毕,萧鸾没有休息。她开始收集附近能找到的一切可燃物:岩石缝隙里干枯的荆棘、低矮灌木上残留的细枝、甚至一些深埋在雪层下、尚未完全腐烂的松针。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逃亡和搏杀从未发生。
谢铮默默地看着。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忍着膝盖的疼痛,用包扎好的小手,笨拙地去扒拉那些被雪覆盖的枯枝。她没有再问“娘,我们怎么办?”或者“他们还会追来吗?”。驿站的血、破庙的尿和断枪头、以及刚才夺命狂奔的每一步,都在无声地告诉她:问那些没用。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问题。而活下去,需要像娘一样,一刻不停地去做该做的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萧鸾在岩石最背风的凹处,用收集来的枯枝生起了一小堆篝火。火苗起初微弱,噼啪作响,顽强地在风雪中摇曳,最终稳定下来,散发出橘黄的光和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这火光,是这片死寂、冰冷的白色世界里,唯一的生机。
萧鸾将谢铮拉到火堆旁最暖和的位置,自己则坐在靠外的风口,挡住了大部分寒意。她拿出最后一点硬邦邦的杂粮饼,掰开,将稍大的一块递给谢铮。
“吃。”还是那个字,简洁,不容置疑。
谢铮接过,小口地啃着。饼依旧干涩难咽,但篝火的温暖让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她偷偷抬眼看向母亲。火光跳跃着,映在萧鸾疲惫却依旧沉静的侧脸上,那未擦净的几点暗红血迹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刺眼。母亲的嘴唇紧抿着,眼神望着跳动的火焰,深邃得像是藏着一整片暴风雪肆虐的荒原。
“娘……”谢铮终于忍不住,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迟疑和小心翼翼的探寻,“那个……那个铁头……不要了吗?”她不敢说“断枪头”,只能用“铁头”代替。
萧鸾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谢铮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像深潭下涌动的暗流,有瞬间的痛楚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将篝火旁烤得微热的水囊递给谢铮。
“喝点水。”她避开了问题。
谢铮乖乖接过水囊,小口抿着温热的水。她没有再追问,但心里那个沉甸甸的感觉更重了。她明白了,那个“铁头”,对娘来说,真的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娘放弃它时,连眼神都会痛。可娘还是放弃了,毫不犹豫。为了……带着她逃出来。
火光噼啪,沉默在母女间蔓延。这沉默不再像驿站和破庙里那样充满恐惧的张力,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理解。
忽然,萧鸾的目光锐利地投向山沟入口的阴影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谢铮的心猛地一紧,也立刻绷直了身体,小手摸向掉在地上的短刀。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风雪和暮色中显现出来。不是追兵,而是一个穿着破烂皮袄、胡子拉碴、满脸风霜的汉子。他一条腿似乎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背上背着一副简陋的弓箭和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他看到火光,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渴望,但当他看清火堆旁坐着的萧鸾和她警惕如冰的眼神,以及她身边那个虽然幼小却同样握着刀、眼神带着狼崽子般凶悍的小女孩时,脚步立刻停住了。
汉子站在沟口的风雪里,犹豫着,不敢靠近,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嘶哑地开口:“……这位……嫂子,行行好……避避风雪……讨口热水……实在……走不动了……” 他的目光在萧鸾腰间的匕首和谢铮紧握的短刀上扫过,充满了畏惧和恳求。
萧鸾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评估着他的威胁程度。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一半是暖色,一半是冰冷的阴影。
谢铮也紧张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她想起驿站里那些想抓她们的兵痞,想起破庙里那个想抢东西的刀疤脸。这个人,是狼吗?他会不会突然扑过来抢她们的篝火和那最后一点饼?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和风雪的低吼。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萧鸾的目光终于从汉子身上移开,落回到跳动的火焰上。她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滚”。
她只是伸出手,用一根树枝,将篝火旁一块烤得比较暖和的石头,往沟口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距离火堆有几步远,但总算能沾到一点热气,避开了最烈的风口。
然后,她拿起水囊——里面水已不多——拔开塞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将水囊放在了那块暖石旁边。
没有言语。一个冰冷的角落,一口可能沾过血腥的水囊。这是她给出的“位置”和“施舍”。没有信任,只有最底线的、基于生存法则的“不驱逐”。
汉子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感激和一丝难以置信。他忙不迭地躬身作揖,拖着伤腿,小心翼翼地挪到那块暖石旁坐下,离火堆和萧鸾母女远远的。他拿起水囊,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又小心翼翼放下,不敢多喝。然后,他就那么蜷缩在那里,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只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偶尔偷瞄一眼那个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磐石般沉默而危险的女人和她身边同样沉默、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警觉与坚韧的小女孩。
篝火继续燃烧着,温暖着这一小方绝地。风雪在沟外呼啸,追兵的威胁并未解除,前路依旧渺茫。但在这冰冷的岩石缝隙里,在微弱的火光旁,一种奇异的、建立在绝对警惕和冷酷生存法则之上的短暂“共存”,形成了。
谢铮靠在母亲身边,篝火的暖意让她冻僵的身体渐渐放松。她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不敢靠近的瘸腿汉子,又看看沉默盯着火堆、侧脸线条冷硬的母亲。驿站的血腥、破庙的尿骚和断枪头的寒光、一路的亡命奔逃……无数画面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翻腾。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饼,也不是要水,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用自己那包扎着布条的小手,轻轻握住了母亲放在膝盖上、依旧紧握着匕首刀柄的、冰冷的手指。
萧鸾的手指猛地一颤,几乎要条件反射般地抽开。她低下头,看向女儿。
谢铮没有躲闪,抬着小脸,火光映在她明亮的大眼睛里,那里没有了驿站时的惊恐茫然,也没有了破庙里的懵懂委屈,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想要确认和靠近的渴望,以及一种……初生的、模仿母亲般的坚硬外壳。
萧鸾的手指,在那小小的、带着伤痕和暖意的包裹下,僵硬了片刻。最终,她没有抽开,也没有反握。只是任由女儿那点微弱的暖意,固执地贴着自己冰冷的手背。她重新抬起头,目光投向沟外无边的黑暗风雪,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
但谢铮感觉到了。在那坚冰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下。像是冻土深处,被这微弱的篝火和她这点笨拙的暖意,撬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她更紧地握住了母亲冰冷的手指,仿佛握住了这残酷乱世里,唯一真实而沉重的锚点。断枪头失去了,但有些东西,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在这沉默的篝火旁,在血腥与风雪之后,悄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