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黎明前诡异地停歇了,留下一个被洗刷得过分干净的、死寂的苍白世界。谢铮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鸾身后,小小的身体裹在从尸体上剥下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汗臭的皮甲里,沉重又冰冷。那把短刀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刀柄的冰冷几乎冻僵了手指,却成了她对抗无边恐惧的唯一支点。
萧鸾的步伐稳定而迅捷,像一头在雪原上精准导航的孤狼。她没有回头,没有询问,只是偶尔停下,侧耳倾听片刻,锐利的目光扫过雪地上的任何一点异样痕迹——一只仓惶逃窜的野兔,一串不属于她们的、杂乱的脚印。每一次停顿,都让谢铮的心提到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新的豺狼从雪堆后扑出来。
饥饿像冰冷的虫子,啃噬着谢铮小小的胃。昨夜那个带着血腥味的饼子,早已消耗殆尽。寒冷和疲惫让她的眼皮沉重得打架,但母亲那句“再摔倒,我不会停下等你”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让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尽全身力气迈步。
日头升到半空,惨白的光线毫无温度。她们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座半倾颓的破庙。残破的泥塑神像只剩下半截身子,蛛网挂满了倒塌的梁柱,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秽物,空气里弥漫着腐朽和某种排泄物的混合气味。然而,这里却意外地聚集了十几个人。
大多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有老人,有抱着婴孩的妇人,还有几个眼神闪烁、缩在角落里的精壮汉子。看到萧鸾母女进来,尤其是看到萧鸾脸上未完全擦净的血迹和她腰间别着的、明显染血的匕首和短刀时,庙里瞬间安静下来。警惕、恐惧、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在那些浑浊的眼睛里交织。
萧鸾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庙内。她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走向一个相对干净、能避开门口冷风的角落。她卸下行囊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感。谢铮紧紧挨着她坐下,小手依旧死死握着刀,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她看到角落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正死死盯着她腰间那个瘪瘪的干粮袋,喉结不停地滚动。
萧鸾从行囊里摸出最后小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块递给谢铮:“吃。”
又是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没有任何温情。谢铮接过,小口地啃着,干涩的饼渣刮得喉咙生疼。她注意到母亲只吃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便将剩下的仔细包好收起。
饥饿感暂时被压下去一点,但庙内压抑的气氛和那些若有若无的窥视目光,让谢铮坐立难安。她看到母亲闭上了眼睛,似乎在休息,但身体却像一张绷紧的弓,没有丝毫放松。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终于,角落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壮汉子按捺不住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咔吧的声响,眼神不怀好意地在萧鸾的行囊和谢铮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萧鸾那张虽然沾染风霜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
“这位……娘子,”刀疤脸扯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声音粗嘎,“带着孩子逃难,不容易啊。这破庙也不是谁都能待的,总得……意思意思,孝敬一下,大家伙儿才安心,对吧?”他身后的两个同伴也跟着站起来,形成隐隐的包围之势。庙里的流民们更加瑟缩,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牵连。
谢铮的心猛地揪紧,小手瞬间握紧了刀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萧鸾缓缓睁开了眼。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没有看那刀疤脸,目光反而落在自己从驿站尸体上搜来的、那个原本属于头目的、此刻瘪瘪的干粮袋上。她慢条斯理地从袋底摸出几枚沾着泥污的铜钱,不多不少,正好三枚。她拈起其中一枚,屈指一弹。
叮!
铜钱带着清脆的响声,精准地滚落到刀疤脸的脚边。
刀疤脸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
他话音未落,萧鸾又弹出了第二枚铜钱,落点在第一枚旁边。
叮!
刀疤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轻视的恼怒:“臭娘们,你耍……”
“耍”字刚出口一半,萧鸾的第三枚铜钱已经弹出!这一次,铜钱没有落地,而是带着破空声,如同一枚小小的暗器,狠狠砸在刀疤脸裸露的、肮脏的脚踝骨上!
“嗷!”刀疤脸猝不及防,痛呼一声,下意识弯腰去捂脚踝。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
萧鸾动了!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她甚至没有拔出腰间的匕首,整个人如同猎豹般扑出,右手五指成爪,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刀疤脸刚刚低下的后颈,拇指死死摁在他颈后的大椎穴上!
“呃——!”刀疤脸只觉得一股剧痛和无法抗拒的力量从颈椎传来,全身瞬间麻痹,眼前发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了骨头的蛇,软软地就要跪倒。
萧鸾左手闪电般探出,在他腰间的破刀鞘上一抹,一把锈迹斑斑但还算锋利的短刀已落入她手中。她顺势将刀疤脸的身体往前一推,同时短刀冰冷的刀锋,已经稳稳地、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旁边一个刚想冲上来的同伙的颈侧动脉上!那同伙的动作瞬间僵住,冷汗刷地流了下来。
第三个同伙吓得倒退一步,撞在残破的供桌上,灰尘簌簌落下。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庙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刀疤脸粗重的、痛苦的喘息声和谢铮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萧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破庙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三枚铜钱。一枚买你闭嘴,一枚买你弯腰,一枚……”她扣在刀疤脸后颈的手指骤然加力,痛得对方又是一声闷哼,“买你的命现在捏在我手里。还有谁想试试价钱?”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个噤若寒蝉的同伙,最后落在庙内其他流民身上。无人敢与她对视,纷纷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鸾松开了扣住刀疤脸后颈的手。刀疤脸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看向萧鸾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滚到角落去。”萧鸾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赶走几只苍蝇。她将夺来的锈刀随手丢在脚边,看都没再看那三人一眼,径直走回自己的角落坐下。她甚至没有去捡那三枚散落的铜钱。
谢铮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母亲的动作太快,太狠,太……有效!没有血腥的杀戮,只用三枚铜钱和一次精准的擒拿,就彻底瓦解了三个壮汉的威胁,震慑住了所有人。这比昨夜的血腥杀戮,给她带来了另一种更深的震撼——原来力量,不仅仅体现在杀戮上,更体现在这种绝对的掌控和冷酷的计算中。母亲精准地计算了对方的贪婪、轻敌和动作破绽,用最小的代价(三枚铜钱)达到了最大的震慑效果(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母亲说的“生存的智慧”?
萧鸾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破庙恢复了死寂,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恐惧依旧存在,却多了一种新的、对角落那个沉默女人深深的忌惮。
谢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母亲脚边。那里除了那把锈刀,还有一件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截断裂的、布满锈迹和干涸血污的枪头,用破布条仔细地缠着柄部,从萧鸾的行囊里滑出了一小半。昨夜在驿站太过混乱和惊恐,她竟没有发现。
这枪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断口狰狞,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搏杀。它和母亲那干净利落的杀人技、那冷酷的计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谢铮隐隐觉得,这东西对母亲很重要。
就在这时,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嚣张的叫骂和皮鞭抽打空气的脆响!
“里面的人听着!奉镇北将军令,搜捕兰陵萧氏余孽!所有流民,统统滚出来受检!胆敢窝藏者,格杀勿论!”
破庙内,瞬间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喊和惊恐的骚动响起。
一直闭目养神的萧鸾,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庙门。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那截滑出的断枪头。枪头冰冷的触感透过破布传来,让她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刻骨恨意与决绝的复杂光芒。
风雨,似乎又要来了。而这一次的“铜钱课”,又该教给铮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