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今日有雪 第8章 寡淡

沈清洛睡了一下午，手脚捂得暖融融，贴合小腹的热水袋已经变凉，从被窝取出，放到床边，极微弱的橡胶味，不算刺鼻。

床头柜上的手机，被陆策搁了静音。她撑起上半身，靠坐床头，调弱界面亮度，拇指上下划拉。

没有未接电话，只有几条微信消息。

工作群，项目组同事发来明天下午飞阿勒泰机场的航班号，特地圈她：“清洛，大部队马上来新疆和你汇合！”

沈清洛笑笑，回了个“搓手期待”的表情。

下一条是陆策。他头像右上方挂了“ 1”的小红标，点开对话框，跳出言简意赅的一句，“醒来告诉我”。

沈清洛下床，撩开木屋棉麻质地的白色纱帘。窗外最后一抹余晖已经消失，寂寥的鸽灰色的天空，气压低沉。放晴短短几小时，禾木又在酝酿新一轮降雪。

「鲸也」民宿大厅，准时在夜间变身小酒馆。店里播放曲目每日轮换，昨天蓝调爵士，今天粤语金曲捞。

服务员换了张黑胶唱片，是滚石音乐的合辑，唱针滋滋，恍如时间回溯的片刻卡顿。唱片机里，是梅艳芳婉转流丽的《似是故人来》，她在唱另一个年代的光影、空气和温度。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注1]

吧台内侧，许怿着黑马甲酒保服，花里胡哨地摆弄一个三段式摇酒壶。他煞有其事地踩节奏翻转摇合，冰块和不锈钢叮铃哐啷作响，反复多次后，打开壶盖，垂直倒扣抖动壶身，液体流入酒杯。

“陆先生，我调的这杯酒叫‘旧情难忘’，免费请你喝。”

陆策：“拿走。”

歌词到了那句「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注2]，许怿又将酒杯推给坐高台的陆策，“兄弟，我研发的新品，给个面子，尝一下呗。”

“不尝。”

“我给酒改个名行吧，不叫‘旧情难忘’，叫‘重修旧好’，您看是不是很吉利？”

陆策捻了捻手里未点燃的烟，“许怿，你很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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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这家餐厅超热门，宜轩哥花五百块钱跟人买了排队号，不然要等两小时呢。”网红打卡餐厅，落地窗位置的林如茵，打开点评软件，定位打卡拍照一条龙，“店铺装修不错，就是地方太偏，七弯八拐不好找。”

项依心不在焉嗯了声。

项宜轩接完工作电话，回到座位，见表妹一直走神，问：“项依，最近两天你魂不守舍，怎么了？”

林如茵咧嘴笑，挽住项依胳膊，“宜轩哥，你有所不知，依依在滑雪大厅有神秘邂逅。”

“哦？”项宜轩拆开餐具包，“对方年纪多大，什么职业，说来听听。”

项依连忙摆手，还不知道对方名字呢。

项宜轩耸了耸肩，他只比表妹大三岁，自然不会干预她的私生活，只提醒她，交朋友可以，交男朋友要慎重，“门当户对，懂吧？否则你父母不同意的。”

“表哥，我有数。”项依语气笃定。

项依昨天留意过陆策开的车，是辆价值百万的猛禽，肯定不是租的，因为挂了北城牌照，租车行一般不提供这个牌。

项依身边的朋友都不差钱，不少是玩车圈的，也有人买皮卡。皮卡不适合工作通勤，就是有钱人出游时的大玩具，开猛禽的人，家里通常不止一辆车。

再加上陆策的穿着、气度，项依断定他家世不差。

项宜轩听完表妹的言论，哑然失笑：“车才几个钱。”

“哎呀，肯定比不上我表哥，家财万贯，归国栋梁。”项依给他斟饮料，“说起来，你当年出国留学好突然啊，姑妈跟我讲，我还不信。”

项宜轩的笑容明显变淡，“临时决定的。”

项依夹了筷大盘鸡，“茵茵，尝一下这个鸡块，很好吃。”

“茵茵？你在看什么？”

林如茵侧过脸，缓缓举起筷子，戳向马路斜对面的「鲸也停车场」：“你有没有觉得，那辆黑色猛禽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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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我刚学会调酒，急需顾客反馈，你尝一下呗。”

陆策扫了眼平静无澜的手机界面，望向许怿：“你疯狂推销鸡尾酒的样子特别像个酒托。”

“靠，我免费请你的！”

“免费更要慎重。”

“老板，我想尝尝可以吗？”项依背手立在吧台前，待两人望向她，头可爱地微微一斜，拉开陆策隔壁的高脚凳，坐上去。她朝许怿眨了眨眼：“我能尝吗？”

跟客人不好贫嘴，许怿摆出官方笑容，手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可以，欢迎提意见。不过有言在先，我是半路出家的调酒师，评论请留情。”

项依伸手，胳膊横在陆策面前，精致可爱的粉色碎钻美甲握住玻璃杯身，取走鸡尾酒。

“口感很好。”新鲜果香搭配龙舌兰酒，酸酸甜甜，项依看向陆策，“不尝可惜了，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陆策撩起眼皮。

“看来你不记得我。”项依似在娇嗔责怪，又很好地把握距离感，“我提醒下，在滑雪场，我问你要号码，你当时有事离开。”

陆策想起来了。

“现在总不赶时间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项依，你呢？”

“陆策。”嗓音轻软，带着点虚弱。

说话的不是陆策本人，而是沈清洛。

吧台三人同时看向大门处。

沈清洛立在那儿，乌黑柔顺微微卷曲的头发随意散着，脖子裹条棕黑配色的羊绒围巾，说不出的慵懒，像个不惹尘埃的仙女。

猛地被多双眼睛注视，沈清洛一愣，表情无辜又茫然。

郑阿姨去禾木桥附近采购，拎了大袋调料品和蔬菜回大厅，看到沈清洛，拉她往边上走几步，“沈小姐，怎么站风口，别又着凉。”

壁炉边，郑阿姨五指张开翻来覆去烘烤，身体回暖些，长吁一口气，说外面风像刮刀子，又冷又厉。凭她几十年的生活经验，预计有一场暴风雪。

“沈小姐，你们明天要出山去布尔津修轮胎是吧？可得早点，万一下大雪不方便开车。”

陆策从高脚椅下来，走到沈清洛面前，问：“车钥匙带了吗？”

“带了。”在大衣口袋。

“给我，我卸了轮胎放车里。”

陆策拿了钥匙出门，沈清洛要跟着一起，被陆策打发回去：你先吃饭，厨房特地给你留了份清淡的。”

沈清洛确实饿了，便去就餐区域入座。

这才发现吧台的女孩一直看她，目光带着审视，以及隐隐的，被打断干扰的不悦。

沈清洛有点懵，难道陆策正和那个女孩聊天吗？

项依与许怿说了两句，起身告别，临走前没再看沈清洛一眼。

沈清洛心情复杂地舀一勺蛋羹，滑入口中，什么滋味也尝不出，口味果然清淡。她望着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停车场的照明灯暗淡，约等于无。

她放下筷子，餐盘端到回收处，转身问许怿，有没有手电筒。

许怿找出一个，心下有数：“沈小姐，是要去停车场？”

“嗯，陆策在卸轮胎。”

“外边儿冷，我去吧。”

“不用。”沈清洛温和而又坚定，“我去就好。”

温馨煦和的大厅外，刮风的神秘黑夜像只吞噬一切的怪兽，沈清洛拢好围巾，手电筒灯光在雪地打出一圈光晕，走向停车场。

“原来你叫陆策啊，让我猜猜，‘陆’是陆地的陆，‘策’是策略的策。”项依声音甜美，“看你表情就知道，我肯定猜对了。”

沈清洛停在原地。

陆策做事时很专注，不喜欢聊天，掂了掂十字扳手，忽然察觉背后有道光。

那道光线调转方向，好像要离开。

“沈清洛。”陆策眯起眼睛，“过来。”

沈清洛只好回身，去车边。

陆策打量她握着的手电筒，似笑非笑：“来帮我照明？”

“是。”沈清洛犹豫了下，“你需要吗？”

陆策正在卸轮毂上的螺丝，示意：“照这边。”

项依自觉没趣。遇见难搞的，勾起好胜心，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她大大方方地告辞走人。

沈清洛沉默地给陆策打手电，停车场三面环绕房子，吹不到风，但夜间气温低，她裹紧外套。

陆策瞥沈清洛一眼，“手电筒给我，你先回去。”

“不用，我帮你照。”

陆策脱掉工作手套，站起身，沈清洛看他的角度，瞬间从俯视变成仰视。她一慌张，手电筒的光直直照他脸。

陆策眯眼偏头，按住手电筒，光柱下移至地面。

“对不起，对不起。”沈清洛连忙调弱亮度，然而矫枉过正，直接关了手电筒。

漆黑的停车场，只余顶上一盏惨淡昏暗的路灯。

沈清洛尴尬地闭了闭眼，还是不要添麻烦，让陆策自己弄。

陆策却一反常态，因沈清洛手忙脚乱而心情不错。他摘下沈清洛的围巾，抖开，先包住沈清洛的头顶和耳朵，再围脖子，打个结，一点寒气都渗不进去。

像个小老太太。

“很丑，我不要这么戴围巾。”沈清洛皱眉拒绝。

陆策语气淡淡：“要么戴着，要么回大厅。”

沈清洛不假思索：“那我回大厅。”

陆策微微俯身，探手覆在沈清洛攥紧的手电筒开关上，眼睛直勾勾看她。啪嗒，手电筒的光柱重新出现在黑夜。

两人对视着，看到彼此瞳孔同时跃出暖色光点，像初冬黎明的雪原，陡然闪烁一炳烛火。

陆策说：“不行，我看不清。”

餐厅内，林如茵兴奋地问：“依依，怎么样，是昨天那个男人吗？”

项依点头，目光投向对面停车场。光线太暗，看不清，唯有一道手电筒光柱晃来晃去。

见表妹兴致不高，项宜轩放下茶杯，随她视线一同看去。「鲸也停车场」内，隐隐约约，是一男一女的轮廓。

项宜轩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背影，半晌，低头继续抿茶。

他心道，那女人应该在明市，而这里是新疆。

中国之大，不可能这么巧。

[1]和[2]：歌词出自《似是故人来》，林夕作词，罗大佑作曲，梅艳芳演唱

^ ^是作者本人很喜欢的一首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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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