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被历史遗忘的一代,没有目标也没有地位,我们没有世界大战,没有大萧条;我们的大战是心灵之战,我们的大萧条,是自己的生活”——《搏击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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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对追星的人抱有歧视态度,她想,都是人,不应该把同为人类的货色抬到神明的位置上,这样做太傻帽。直到荧幕中的棠璃带着一股狠劲儿闯进视野,她才有所改观。
她因《血途》与棠璃结下眼缘,因《温漾》喜欢上棠璃这个人,因《谁杀害了她》陷入迷恋的狂潮。
看到棠璃饰演的那名杀手寻欢作恶时,她像是吃了一剂亢奋药物,脉搏的强烈跃动感从胸腔隔膜传到了颅骨内部。兴奋性神经递质激增,难以名状的快感井喷一般溅洒全身。
她太爱这种感觉了,难以自拔,越陷越深。只有棠璃才能带给她这种感觉。这就是爱情吧,她对此坚信不疑。
明确感情后,烦恼接踵而至。
要是其他人也这么想,这种感情岂不就烂大街了?她是个情感畸形者,厌恶一切大众化的东西,不想与别人产生共情,想争取到特权,就要从宽泛的“粉丝群体”中脱离出来,让棠璃感受到她这个特殊的存在,不然一切就显得没意义。
一年前,她开始陆陆续续给棠璃写信,字词炽热的第一封信得到了率真可爱又恰如其分的回复,她开心得整夜未眠。她们就这样以书信的方式交流了四次,可是好景不长,第五封信寄出后,就在也没有得到得到回信,第六封第七封第八封亦是如此。沮丧的情绪浪潮似的占满了心。
工作日程繁忙,疏于顾睬,还是,她不是唯一寄信的人,棠璃因为要顾及到每位写信的粉丝,忽略了自己?
越想越郁闷难受。这样不行,不符合她的预期。终于,她下定决心要做出独一无二的举措,就如同强盗似的兵姐撞开自己心门那般,在对方心里留下刻印。
偷偷跟踪,策划可实行的路线,拿取不易被发现私人物品,最后不考虑对方意愿强行将她带到山区老家,事情有条不紊,水到渠成。
她叫兰听,一个辍学在家未满十八岁的高三学生,阴暗的厌世者,棠璃的狂热影迷。
对于自身,兰听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原生家庭跟万千基层大众的差不多一个样,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稀里糊涂的爹,脾气暴躁的妈,唯唯诺诺的小孩,差强人意的家。
学校环境更是令她厌恶,教室的主要构成体是一群由勃发的性激素与功利升学思想合造而成的碳基生物,不分性别地让她反感。每天上学就像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班主任是绝对的主宰者,教科老师是执刑副将,学生是被斥责的言语蹂躏个千百遍都依旧坚韧自信的真圣——开个玩笑——是一堆可供撒气的人形出气筒。
她讨厌“大众化”,更讨厌抹杀个体自尊的“集体主义”。如何让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春期孩子的心态迅速步入古稀之年?很简单,体验一番基层中学生涯足矣。
棠璃在平台上推荐的所有心理学书目她都看,尤其喜欢卡伦·霍妮,书中的文字像柳叶刀一样精准解剖她的内心。
“正常人的冲突的两种倾向之间的角度是锐角,最多达到直角,而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这两种倾向很可能在一条直线上”,这段话说得太对了,兰听根据这套“两马分尸”的理论衍生出了“五马分尸”——社交敏感是一个绳套,捆住右臂;性向模糊不清是第二个,捆住左臂;成绩拉胯是第三个,捆住右腿;文科生超弱竞争力是第四个,捆住左腿;孤僻不合群这个最大的绳套套住头。
五条绳缎于名为“自卑”的中心点交汇。自卑这个弼马温大喝一声,五匹马齐齐发力,扯碎她的四肢肌骨,内脏组织血淋淋撒落在地面,裹了几层灰。
她的思想,她的追求,她的内驱力,在日复一日的挫败式教育强压下化为空花阳焰。
不愁吃不愁穿,没经历过二战内战大/跃/进,却在大脑中搭建了一个巨型精神病院,把自己关了进去,院长和病人都是同一人。
耶咿,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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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璃抿了口杯中的凉水,正眼瞧着她,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成年?”
“十七。”见对方的目光仍胶在脸上,没有转移的迹象,兰听不禁垂下眉眼,搭在方凳上的手局促地扬起,挠了挠头发,坐姿逐渐忸怩。
棠璃不加掩饰的视线戳穿了她自以为佯装成功的玩世不恭。
“难怪,”棠璃环顾四周,又道,“学习压力很大吧?”
“之前是,在内心斗争了很久选择了辍学,反正就是一个低水准的学渣,没必要为了顺应大流把自己当成校工厂牲口逼疯,”兰听扯了扯嘴角,补了一句,“虽然已经差不多到疯的地步了。”
“有自己的选择挺好,但如果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不健康的话最好去问问医生,你不能因为这个原因犯法,你是个未成年,有神经症,法律或许能依照这两点给你减刑,但犯罪的污点你抹不掉的。”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心理医生。再说,到监狱里吃公饭有什么不好,反正我前十年的人生跟坐牢没两样。”
棠璃没接她的话,问道:“这是你的房子吗?”
“是姥姥的,她去世后就没人住了。房子在山里面,地段很偏,你别想逃出去,警察可能会找到这里,但找人会费很多时间,这段时间我们好好相处吧。就算你真的趁我不注意跑出去了,只要离开房子五十米远,脚腕上的电子环锁就会向它发出信号,”她抬高手臂,晃了晃电子表,道,“我很容易就能抓到你。当然,如果你想和我玩一场紧张刺激的猫鼠游戏,也不是不可以。”
“你绑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单独和我在一起?”
“是的。”
“什么都不做就聊天?”
“没错。”
“你完全可以换种方式跟我聊。”棠璃叹气认栽,低头看水杯,恍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我用寄书信的方式试过了,你回了四次信,之后就没再搭理我。”
棠璃的目光迅速从杯子转移至对方清而不寒的脸上,问道:“那些署名‘哭唧怪’的信是你写的?”
“对噢。能问一下为什么第四封后就不再回信了么?”
棠璃的思绪因这句问话快速运转。不会是因为不给她回信就生起了过激的想法,觉得被讨厌了什么的吧?进而升起了绑架的念头?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还真是不一般的敏感偏执。
“要忙的事情太多,忘记回信了,就这,没别的了。”棠璃果断地说。
兰听盯着她的眼睛,反复估测话语的真伪,“只有我一个人跟你写信吗?”
“我从事演员这个行业快二十年了,亲手写信的粉丝很少见,最近几年就只有你一个。我挺开心的,信中的那些话读起来特别真切,很打动人,可能没有每封都回复,但只要是寄过来的信我都好好地存放在家,与奖杯摆放在同一个柜格里。跟奖杯不同,那些是更加温柔特别的存在。”
兰听轻轻地皱了下眉头,似乎在听一道坚守政治正确的应试作文题行文技巧,“这么说,真被我猜中了,写信这种事也不止我这个粉丝做过。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棠璃姐姐,是第一个跟你写信的粉丝让你开心一点,还是我更让你开心一点。”
棠璃不由地怔神,“这……我说假话你会开心吗?”
兰听瞧着她,再次笑出了声:“你真的好逗!”
“这种事无法比较啊。”
“行啦行啦,不难为你了,我知道在潜意识里第一个寄信的粉丝份量更重,我也认了。所以我得在你这里创造新的第一,这就是我绑架你的首要目的。”
“你这么做只会给我留下糟糕的印象。”
“无所谓咯,什么写信第一,应援第一,互动第一,我才不在乎。”兰听突然离开凳子,向前走了两步,在棠璃的腿前半跪下,以仰视的角度凝望她的眼睛,“但我真的无法忍受那个第一个跟你结婚的对象,那个冬音到底有什么好?我知道很多人都爱慕有钱好看的富人,但是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想法。再说现在你赚的也不少吧,为什么一定要跟所谓的上流结婚呢?”
棠璃努力回忆了一下,前两个月在网上透露了将要跟冬音结婚的消息,兰听作为粉丝,知道这件事在情理中。那么她绑架自己最深层次的缘由,是因为这个吗?
“我不看钱财,看性格,看内在契合度。”棠璃说,“冬音吸引我的地方是纯净之余,还带着不可琢磨的深邃,之前跟人交往的时候没察觉到,我喜欢复杂的人和事物,是她点醒了我。”
兰听闻言,沮丧地耷拉下脑袋,身体前倾伏在了棠璃膝盖上,“那我这么办,我那么喜欢你,却要做第三方,我恨死自己了,为什么要生得这么平庸……”
棠璃探出左手,伸手触碰兰听的发顶,青丝近在咫尺,手指却忽地停顿,她微微叹息,收回了手,说道:
“我不想搪塞你,说以后会遇到天命什么的,但是啊妹妹,论感情,我跟冬音的交往经历并不顺利,期间栽过很多跟头;论出身,我就是平平常常普薪家庭的女儿,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论成绩,我的文化成绩也很糟糕,要不是艺考分数高了点,也读不了很好的大学。但这些真的能决定结局吗?在初始条件不利的情况下,我不是照样完成了我的目标吗?”
“你能把违法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知,说明你脑袋很灵活。没必要为了应试成绩自卑,试着给自己鼓劲,你完全可以朝你想要的道路去发展。你个子高,长相好,多与人接触,说不定就有适合的交往对象了呢,不要把自己杀死在悲观里,好么?”
兰听把脸埋在臂弯里,大幅度地呼吸了几次,闷闷嗡嗡地问:“我不像你这么有骨气,没办法在营造挫败感的环境里顽强起来,我知道你遇到瓶颈时跟现在的我应该没两样,但是你走出来了,这点就足以使人钦佩。”
过了一小会,她再次抬头看向棠璃,眼角被感伤的泪水洇出了红色的印,“怎么办,跟你聊了一会更加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