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璃躺在床上,仰着脑袋盯着那把静置在墙角的灰伞发呆。
从室外带来的秋雨顺着伞身滑落,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洼积水。隐约响起滴水声,那人的声音无端在棠璃脑中回荡。
冬音说的话并不假,她能感受到那些字句发自肺腑,出自一个真正的支持者之口。
但是一个从未有过接触的心理咨询师正好是圈内老粉,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小到令人对它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罢了罢了。棠璃抹了把刘海。
她实在懒得对无关紧要的事情疑神疑鬼,心累。
她一个外行人,看不出冬音的专业本领是高是低,可对方的声音也好长相也好,都十分温柔,有种让人心安神宁的天然魅力。
天使样的女孩子,就算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眸子,也足以起到治愈疗效了。
不想跟她断掉联系,一点也不想。
思虑了许久,棠璃拿起手机跟冬音发了一条留言:这个周末有空来一趟摆渡吗,得把伞还给你。
不出三十秒冬音就回了消息:摆渡是什么,餐厅名字吗?
棠璃深感诧异:洪湖区南边老街的一个酒吧昂,你没去过?
对方发了一个流汗小白人的表情包,并回道:抱歉,我从不去酒吧。
看发型打扮像是那种玩得挺开的人啊,居然连酒吧都没去过,纯洁指数高得令人发指。
棠璃回道:没事,你来,姐姐唱歌给你听。
冬音立马回了一个“好耶”外加三个感叹号,最后还戳了一个兴高采烈的二次元卡比巴拉表情包给棠璃。
棠璃不经意露出了淡笑。什么心理年龄快到四十,根本就是小孩子嘛。
~· ~
周六傍晚,冬音开车前往了摆渡酒吧。下车后,她站在大门口徘徊了好一阵才走了进去。
在一支唱流行歌的乐队带动下,现场气氛异常活跃。冬音站在原地颇显突兀,就好像一只安静的黑雀出现在了欢跃的白鸽群。
“第一次来吗?”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端着鸡尾酒靠近了冬音。
冬音觑了一眼女人,微微弯了下腰,没吐只字便朝高台走去。听见对方以调侃的声调说了句“好高冷啊妹妹”,她眉尖微蹙,心中却不起丝毫波痕。
冬音坐在吧台高脚凳上,点了杯低度酒,一边啜饮一边注视着不远处的唱台。
音乐人痛快淋漓地编谱乐曲,冬音却在心中估算他们退场、棠璃登台的时间。
“哎,今天兔儿姐会来唱歌吧?”
“会啊,公栏上不都排了驻唱表吗,睁眼瞎。”
“嘿,这不没注意看么。”
“这姐不死心呐,翻车翻成那样了,还想凭翻唱网红歌再次走红吗?真是搞笑。”
“《酒醉的蝴蝶》挺适合她。”
“哈哈哈哈还得是你!”对方听了抚掌大笑。
听着两人的对话,冬音心中翻起了层层叠叠的厌恶感,她侧眼盯着身旁的两人,手指捏紧了杯身。
十分钟后,唱台大亮,聚光灯色调变得柔和。身着浅暖色不规则单肩裙、脚穿鱼嘴细跟鞋的棠璃站在落地话筒前,微阖目,静待背景音乐响起。
台下人声窃窃,喝彩声和嘲弄声兼具。
当笛箫琴鼓乐传响,棠璃随着空灵仙乐开嗓时,褒贬不一的声音全部消失。
“……你我只是打个照面,可曾有过誓约,走进熟悉却陌生的思念——”
居然是《浮光》,非常考验唱功的一首歌。前一小节结束,以“哈啊”二字吟唱过渡,棠璃表情舒缓,气息平稳,丝滑连贯,如飘入云层的滑翔翼。
**部分,滑翔翼化成了一尾雪鹤,穿梭于天地间,引人领略华夏的浩瀚阔丽。原曲中的感性与忘情,舒宕与超脱,被棠璃完美再现,除此之外,棠璃还融入了个人情感,为歌曲添了几分郁惋情绪。
冬音听着听着就落了一滴泪,她站起身,眼眶发红地望着台上的棠璃,目光执着而深切。
唱到“与你同写,沧海桑田”一句,两人的视线偶然触碰到了一起,棠璃嘴角含笑,惹得冬音的心脏怦然跳动。
一曲终,全场静默了两秒,掌声雷动,喝彩声此起彼伏。
冬音身旁的小年轻却道:“可劲儿作秀吧。”
偶像被人用恶语再三玷污,是可忍孰不可忍?冬音立刻撩开长腿朝对方的座椅猛然一踹,那人惊叫,随即仰面跌倒。
“你特么有病?!”小年轻捂着腰子屁股站起身,瞪眼朝冬音吼。
冬音摆着一张难窥喜怒的扑克脸回应道:“我觉得你的耳朵不配听这首歌。”
“唉你这人……”他突然止了声,三秒过后脸上浮现了一个大大的笑。笑容可以挤出半斤油来。
冬音将手里的白金卡甩到他的脸上,道:“这里面有七万,密码六个三。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这家酒吧。”
“嘿嘿,一定一定!”小年轻拿着卡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酒吧。被富佬踹一脚得七万,够本儿。
冬音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给另一个小年轻,“密码一样,钱比他多两万,你也滚。”
“好的好的。”他忙不迭地溜出了酒吧。
盯着惹人厌的虫子离开后,冬音把印有小熊图案的钱包放入口袋,吐出一口浊气,朝休息室走去。
“兔儿姐,门外有人找!”
“哦好的,马上过去。”棠璃换了双方便走路的鞋子,紧接着拿了挎包和伞走出了休息室。
“冬师傅,咱又见面啦,”棠璃将伞递给了冬音,“怎么样,我唱的好听吗?”
“好听,无与伦比的好听。”冬音接过伞夹在臂弯,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送到棠璃手里,“看棠小姐有带耳钉的习惯,就买了这个礼物,希望你喜欢。”
棠璃打开盒子一看,瞧见是一对小巧玲珑的水晶耳坠,眼神发亮。“哇塞超级好看哎……”尾音还没发全,她就变了口吻回绝道,“不行不行,太贵重了,现在赚点钱不容易,这个花了你不少工资吧,不能要。”
“拿着吧,我是棠小姐的粉丝,送这个礼物我心甘情愿。”
棠璃看着她专情的眼神,哑然无话。她忽然有种错觉:冬音的瞳色也是灰色的。宁静又哀伤的莫兰迪色调。
冬音将小盒子放入棠璃的挎包,问道:“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到外面吃饭?”
“饿死啦,可以吃一头牛。”
“那——西餐厅,自助餐厅,还是寿司屋?”
“自助餐,”棠璃挽了冬音的胳膊,“今晚冬师傅请客哦。”
冬音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不用跟酒吧老板请假吗?”
“已经请好了。”
“是么,”冬音的挑了挑眉,“棠小姐预判能力很强。”
“嗯哼。”
两人去了附近的一家自助餐厅。
棠璃的确饿坏了。她前脚刚把随身物品放到卡座上,后脚就拿起盘子跑到冷藏柜旁夹了一大叠羊卷牛卷回来烫食。
冬音则坐在对桌烤翅中烤肉,烤肉颜色发深、周身变卷后,她用公筷将烤盘上的熟肉转移到了棠璃的调料盘中。
“谢谢冬师傅啦。”
“不客气。”
棠璃吃了两大口肉片后问道:“你不吃点吗?”
“去酒吧前吃了饭,现在不饿。”
棠璃点点头,过了几秒又问:“以你业内人士的角度判断,我到底有没有心理疾病啊?”
“心理疾病?”冬音讶然地看向她,“严重了,棠小姐这种情况不能归类为疾病,顶多算是一种轻微的心理障碍,焦虑,恐慌,迷茫等等一般或过激情绪,当代不少人都有体验。”
“也是,要是情况严重到控制不住了,我会去市三甲精神病科挂号而不是去咨询室找冬师傅聊天了。那,容我问问,冬师傅有过类似的体验吗?”棠璃看着对方温静的容颜,在心里推测对方会说“没有”。
“有,而且时间还不算短,庆幸地是我走出来了。我选择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是因为我想帮助更多尚未走出困境的人,看见他们我就想起了之前的自己,我坚信心灵辅导存在价值。”
棠璃愣了一会,才道:“很、很高尚的信念。”
“不能说是高尚,只是太会共情了而已,”冬音喝了一口茶水,“说远了。”
“做这行应该很赚钱吧?我听说咨询师做好的有的能过百万呢。”
“不噢,那是极少的个例,在我们江城,像我这样的普通咨询师,月收入平均六千,碰到竞争方,收入只会更低。罗教授曾是高校老师,有知名度,他的固定月收入能达到三万,但说到底也是靠熬资历熬过来的。”冬音浅浅一笑,“棠小姐口中有钱的咨询师,是像我们工作室创办人袁老师那样的,她的收入确实不菲。”
“这样子……”棠璃在脑内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冬师傅这么年轻,慢慢来,稳步提升自己,未来可期。”
冬音抬杯啜水,以杯沿掩饰唇边的笑意,“说实话,”她道,“我的物欲不是很重,自己过得舒坦就行,我有身为一名普通打工人的觉悟。”
“哎,话可不能说死,光听你刚才的择业原因,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趁年轻努把力,姐姐看好你哟。”
“那你呢?”冬音搁下杯子,反问道,“棠小姐也很年轻,真不打算再回到演艺圈了?”
“这个……”
“难道姐姐想一直在酒吧当驻唱吗?”
“现在只能这样。”
“可是酒吧唱台太小了,我认为中影三大奖的颁奖礼台更适合姐姐。”
递送食物入口的动作突然停顿了。棠璃抬眼看向冬音,对方眸光深深,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成分。
“我不知道怎么接你的话。”棠璃坦言道。
为什么要用认真过头的语气说天方夜谭的言论?这种事是随便说一说就能变现的吗,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棠璃没了吃东西的心思,她搁下筷子,抽了两张纸揩嘴,“我饱了,麻烦冬师傅把我送回家,要是你不方便我就叫车回去……”
“棠小姐,”冬音打断她,“如果你觉得出租屋太小太潮湿,请搬到我家跟我同住,房租水电费全免,可以一直住到你的收入稳定为止,另外,要是棠小姐还是存在某些心理障碍,我会为你提供心理疏导服务,和住房一样免费。”
沉静了几秒,棠璃问她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我是棠小姐的影迷,我希望棠小姐能整顿好状态,回到演艺圈。天无绝人之路,肯定有机遇在前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