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鹿同春 第25章 第 25 章

崔梦宜绕过影壁看见那背后的四个字时，忍不住攥紧了手，疼得扶着她的小宫女脸都白了，却不敢露出分毫，只能把头垂得更低，生怕被发现了回去没有好果子吃。

当初陛下赐下这院子给虞庆侯的时候，崔梦宜曾撺掇太后去驳斥过，然而没有成功。

这地方原本是个王府，是前朝光献帝赐给怀王的府邸。

再后来，怀王登基称帝，为表示对恩师的尊敬，便将这府邸赐给当时的太师王献鹤，并更名为‘琅琊’，连院子里的精致都仿照琅琊王氏的祖宅修建，借此缓解王太师的思乡之情。

王太师告老还乡后，上折还了这宅子，嘉宁帝将宅子封存，并另外将琅琊县王氏祖宅所在的琅琊山复赐给了他，自此琅琊王氏之名彻底打响。

自那以后，这宅子就一直没有再赐，直到年仅十岁的德渊帝登基，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当时的摄政王杨远。杨远好奢靡，将隔壁的威远侯的宅子一并夺了，连成了一片。可惜还没建好就被攻入京城的明王给杀了。

明王还没登基，又被领兵上京的其他五位兄弟合围绞杀，这场八王之乱持续了四年之久。直到元狩帝的皇后方问珍以灵卫军横扫叛军，使元狩帝被顺利迎回长安，这场混乱才彻底结束。

元狩帝为表谢意，将院子赐给了自己的老丈人，就着原先的规模又扩建了一倍，这新扩建的部分围城了猎场，养了不少鹿啊羊啊兔子什么的。

只可惜皇后红颜薄命，在元狩帝登基第二年便去世，这院子也就永久封存了起来。霄云女帝曾将这所宅院赐给当时的平威王裴述之，但裴述之一生都守在灵武，一日都未曾住过。

崔梦宜与她父亲安国公的想法不同，安国公想要这院子纯粹是因为大，而她想要这园子是因为与‘悯园’仅一墙之隔。但因有个大猎场，很少有人会去看看猎场墙外是什么，所以迄今为止，知道这事儿的人寥寥无几。

崔梦宜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打听到陛下要给几个满了十五岁的皇子封王建府，而三皇子的府邸恰好就是这‘悯园’。

一行人穿过外仪门，路过正中的议事堂时，正巧碰见了整衣戴冠，准备去营房巡视的虞庆侯。

“夫人，我刚从隔壁老刘那儿骗来的。”虞庆侯手里抓着一把刚采来的花，也不在乎旁边还有外人，笑眯眯的递给了虞庆侯夫人，并指了指东角门的方向：“我看云逸领了一些人回来，是新买的下人？”

虞庆侯夫人说：“是太后娘娘和卫王妃送来伺候的，这位便是替太后娘娘办事的安国公府崔五姑娘。”

崔梦宜行福礼：“侯爷好，侯爷方才难不成是从角门进的府？”

虞庆侯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说：“自然，虞庆侯府的牌匾是陛下亲书的，除了天家使臣、一品大员和皇亲国戚，其他人都不得从正门入，本侯虽是一品职事官，但本品只是正二品，自然是从角门入。”

这句话一落，周围静了一瞬，崔梦宜都快维持不住表面平静了。心里琢磨着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自己逾矩？

不及她有什么反应，虞庆侯便施施然离开了。走时还哼着戏文，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虞庆侯夫人和章麓都没有替她解围的意思，一行人沉默前行，一路走到了内院的‘沐恩堂’。

这‘沐恩堂’三个字是王太师亲书，意在常思圣恩，虞庆侯觉得可以借此拍拍陛下的马屁，便没有改牌匾。

这沐恩堂是内院最大的厅堂，配有鹿鼎耳旁，东边连着东院，与虞庆侯的大书房隔着一个小院子，被章启圈成了自己的小书房。西边连着西院，与中厅隔着一个小荷花池。其后是一间偏厅和垂花门，越过垂花门便是三重客居厢房和三重耳房，耳房连着猎场的部分则是四叠抱夏，如今被拆成了三部分，靠西的做大厨房，靠东的做小厨房，靠北的做水房。

虞庆侯夫人将人带到沐恩堂坐下，六面槅扇被打开，阳光倾斜而下，照在堂内的地砖上。视线顺着光往墙上看，能看到北正墙上高悬着虞庆侯亲书的‘忠义’二字。

虞庆侯夫人与崔梦宜各座了一把红木高背大椅，章麓则坐在左手侧第一把椅子上。马妈妈早早便端着茶盘在一旁等着，见人都坐下了，便一一上茶。

厅堂外头，云逸已经领着人站好，太后赏的站一起，卫王府送的站一起，各个低着头看鞋尖。

秋实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夫人，人都在这儿了。”

虞庆侯夫人很喜欢秋实这种干练的作风，正要赞赏一番便瞥见祁云匆匆往这边来。

“夫人，宫里的孟德才孟内官来传旨了，请夫人去前堂接旨。”

虞庆侯夫人不由的攥紧红木大椅的扶手，心道，怎么陛下也差人来了，总不能也是送人的吧？

而事实是，确实是来送人的。

孟德才宣完旨，笑吟吟的对崔梦宜说：“奴婢到不知崔五姑娘也来了虞庆侯府，这真真是母子连心，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崔梦宜脸上挂着笑，可心里却烦死了。

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太后前脚赏人，他后脚就也赏人，不单赏的多，还赏得好，尤其是里面那位许嬷嬷，那可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嬷嬷，亲信中的亲信，这不是打太后的脸吗？

太后想提拔崔家，陛下挡着，太后想让大哥娶章氏女，陛下防着，如今这探路石刚投出去，连水花都没见到呢，就被陛下来了个泰山压顶。这当真是亲母子？

如此一来，崔梦宜也不想继续呆了，原本还想看着虞庆侯夫人将人都安在要紧处。可从下马车开始，她就知道这虞庆侯夫人是个人物，没那么好拿捏。真是没想到，一个靠着荫庇熬日子的伯爵府，调养出的女儿倒还有点脑子。

孟德才说完，就一直观察着这边，她见崔梦宜告辞离开，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他从袖子中掏出一份书卷，用的是鱼鳞装订法，上书：帝赐用名册。

“这是陛下交代了要给国夫人您的，里面是所赐宫女仆役的生平，在宫中的行为、惩奖、绩效，宫女都记载的很全，仆役们则都是还没净身没赐名的小子，奴婢按陛下的意思，挑了规矩最好的十二个，保证身家清白，侯夫人放心用着。”

虞庆侯夫人的脸上终于露出诚心的笑意，说：“辛苦孟伴伴了。”将一锭银子塞给了他，作为辛苦费。

“都是为陛下办差，不辛苦。”孟德才安心手下了这锭银子，笑得脸上的褶子更多了：“里面有一位自梳的大宫女，是皇后当年嫁给陛下时的陪嫁丫头所生，那丫头的夫君为国战死，母亲又是自小到大的情分。她三年前为护皇后，挨了一刀，伤的不是地方，无法生育。皇后不想让她在宫里孤独终老，便借着陛下赏人，将她一并送了过来。”

虞庆侯夫人心里一沉，这样的都是忠仆，绝不会背叛主子，如此一来，等同于光明正大的在侯府里安插了眼线，还是他们拔不掉的。

她面上的笑敛了几分，问：“那皇后的意思是？”

孟德才见她不明白，便直说：“侯夫人不必担忧，皇后是希望她有个好归宿，用与不用全看侯夫人自己，若是夫人想留，此女绝不会背叛夫人，若是夫人不想留，自是放了出去就好。但，切莫让卫王世子瞧了去。”

这最后一句孟德才说的极慢，尤其是‘卫王世子’四个字，咬的死死的。虞庆侯夫人一听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心道这卫王府的人可真勇，此女夫君与国有恩，母亲又是与皇后自小一道长大的，她自己对皇后又有救命之恩，可见在皇后心中的份量。如此都敢肖想，未免也太不将皇后放在眼里。

不过此事倒是让虞庆侯夫人对皇后如今的地位有所明断，侯爷言陛下极为爱重皇后，那么太后恐怕对这个儿媳实在厌恶的狠了吧，竟纵容孙子如此欺辱于长媳。

这样反倒安了虞庆侯夫人的心，虽然安排此女入府，也能当个探子，但如此明晃晃的在明面上，肯定会被防备。

而皇后的本意是想借虞庆侯府给她个避风港，那么她如果不想从了卫王世子，就必须对侯府忠诚，否则她离开了侯府，就没人能保的了她了。

送走了孟德才，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章麓饿得前心贴后背。一回到院子就直接瘫坐在椅子上，因此又被虞庆侯夫人教训了一通。

“待午休后，与我一道见见送来的人，为娘教教你，如何管理后宅。”

章麓用头抵着桌子：“我管着那么大的商号，上千人呢，不用学。”

虞庆侯夫人摇头：“商号和宅院可不同，商号好比官场，水至清则无鱼，有能力的人只要不犯大错就可用。但是宅院不同，能力可以弱，不会可以学，可人品不好就神仙难救，要不得。明白了吗？”

章麓一脸菜色的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

一整天，虞庆侯夫人都在安排新来的丫鬟仆役，而章麓在旁边默默记录她们的生平。

待到晚饭时，章麓的手已经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疑惑的问母亲：“娘，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人的亲眷情况？”

虞庆侯夫人将帕子敷在女儿的手腕上：“你认为朝堂上这些旧族子弟，是靠什么立足朝堂？”

章麓想了想，回道：“家族的百年根基？”

虞庆侯夫人摇头：“再深的根基，如今已经改朝换代，大可以给个罪名拔了去，让他们变成孤臣，自是好拿捏。”

章麓说：“难不成是积累下的人脉？”

“对，也不对。”虞庆侯夫人耐心引导着章麓：“人脉分很多种，你所想的那种，位高权重，关系复杂，要顾虑的东西甚多，未必会在第一时间将知道的消息尽数交付。可朝堂上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不会如此信任你说的这种人脉关系。”

章麓想不出，索性摆烂：“那我就不知道了。”

虞庆侯夫人问：“今日让你在旁记录，现在你可记得春水的家人都是做什么的吗？”

章麓微昂着脑袋仔细回想，越回忆眉头皱的越紧。

五皇子的奶嬷嬷、卫王世子的书童、洛阳府的捕快、大理寺狱的班头、礼部侍郎夫人的贴身丫头、螺怡坊的管事……

上至皇宫，下至商户，中间的官员，边缘的捕快、狱卒，几乎都涵盖了。

从她的表情变化上，虞庆侯夫人便知道她明白了其中关窍，顺势提点了一番：“别看都是小人物，但很多人都是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人常羡高头大马锦衣路，却不知道我在马蹄前丢枚小小马刺，就能让这繁华路变成一场笑话。”

章麓恍然大悟：“母亲说的对，他们不需要颠覆朝堂，他们只需要做平民百姓中的人上人就可以了。人只会抬头望天，谁会在意脚下的大蚂蚁是否欺负了小蚂蚁？可蚂蚁咬人也是很疼的。”

“今日入了侯府的只是冰山一角，一个春水就能牵扯到如此多的人，那么洛阳城上千的勋贵家族，府上又有多少奴仆呢？他们的姻亲又勾连了多少世家？多少士、农、工、商家的后院？你可以有想过，这张人脉网，是否足够大，足够撼动朝堂？”

话已至此，章麓如何能不明白，要撼动大树的从来都不是蚍蜉，而是养蚍蜉的人。

“母亲是在说安国公府？”

虞庆侯夫人勾起唇角，满意的点头：“不错，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安国公府的主子要查清楚，府上的奴才也要摸得仔细，才能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