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弋是武将,步伐很快。走到照月轩的时候,章引玉刚摆好姿势,不过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女儿们的身上,而是落在了章麓的身上。
“咦?你是……”章弋看向章麓,觉得有些熟悉。
章麓恭恭敬敬行了礼:“袅袅给三叔问安。”
章弋恍然大悟,惊喜地瞧着章麓:“哦,原来是袅袅啊!十年不见,可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你这模样真是随了二嫂,尤其是这双眼睛,还好没随了二哥,哈哈哈,来府也不派人去告知我。二哥可是来了?”
“父亲受诏入宫觐见陛下,兄长是世子不好离开边关便留在了范阳,母亲这会儿在府上收拾东西,我急着见引玉,便自己跑过来了。”章麓乖巧道,“还望三叔别嫌我烦人,赶我出府去。”
“哎哟,那哪儿能啊!”章弋被哄得大笑连连。
章麓背过手朝章引玉招了招,章引玉赶忙上前,正欲说话,却被一旁的章槿秋抢了先。
“爹!姐姐欺负我!”章槿秋委屈的控诉。
但她眼泪还没掉下来,章引玉先一幅簌然欲泣的模样:“妹妹何出此言?我哪里得罪妹妹了,要这般污蔑于我?”
被辣椒水一刺激,章引玉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加上眼睛被辣的生疼,章引玉难受得真情实感,说话不由自主就带上了颤音:“爹爹,我昨日得了皇后娘娘的赏,今日才全部登记造册,想着给许姐姐送些,让她和林哥儿能赶两身新衣裳,好在上元灯节好好游玩赏灯。结果,谁成想我刚走过来就听到……听到……”
苏姨娘眼神一闪,拿着锦帕擦拭眼角,委屈道:“难不成秋儿又看上了许姑娘的琴?哎,她哪里会弹这些文雅之物,也是可怜她一直跟着我们在外漂泊,没能像世家贵女那般,有机会呆在闺阁里学些琴棋书画,否则还能与许姑娘就琴艺上探讨一番。”
说着,她摆出一副自责模样,那我见犹怜的样子,令见多识广的章麓都想拍手称绝。
章弋对于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娇弱女子的眼泪最是受不住。正因如此,苏姨娘才能哄得章弋一直没有续弦,还让他把自己的卖身契从虞庆侯府拿出来。
不过章弋也不傻,母亲生前言明绝不能让她上族谱,他虽然不太高兴,但也知道母亲养他们不易,还是不要反驳的好。况且二嫂言明卖身契都是属于侯府的,章氏也不会允许一个奴仆做主母,他便在苏姨娘面前将此事糊弄过去了。
章引玉抬起小脸,按照章麓教的方式,看了苏姨娘一眼,又看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几番后垂下头宛若一头委屈的小鹿:“算了,都是自家姐妹,都过去了。”
可是章槿秋过不去,她最看不过别人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装什么装,那鞭子使得比她还溜,居然还有脸扮弱柳扶风,当即就叫嚣道:“什么自家姐妹,你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吧!”
“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章弋沉声呵斥,但眼神中的偏疼还是做不得假。
他还是舍不得,这是章麓给予的定论。
“三叔,说实话,今日真是让侄女好开了一回眼界,引玉为了顾全八妹脸面不想说是正常的。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八妹名声不好,定然会牵连章氏其他未嫁姐妹,到时候父亲在族中也会被斥责,抬不起头来。”
这话说的轻巧,却直接将矛盾上升到了章氏一族,章弋向来好面子,最怕在父兄面前抬不起头。否则当年也不会因着苏姨娘的事,咬着牙离开范阳了。
“不过,侄女却觉得此事不能姑息,否则传出去一定会损伤三叔的颜面。”
章麓这句话说的直戳章弋软肋。章弋一辈子最在乎的是什么?是功名和脸面。
他赶忙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向女儿,说:“引玉,你说!”
“我……”章引玉故作姿态犹豫了一番,才咬唇说道,“那我说了,爹爹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你说便是!”
章引玉鼓起了勇气道:“我来的时候,见院门大开,里面还传来争吵声。我靠近一瞧,便见妹妹正指使身边的丫头婆子去……去……”她闭着眼一狠心,直接喊到:“扒许姐姐衣服,想将她丢去……丢去,哎呀,反正就是要毁她名节!”
许清月一听暗道不好,这句话春秋笔法,可脑补的地方多了去了!在场之人知道前因后果,可不知情的人只怕会觉得要将她丢去那些腌臜地方,若是这般话让人传了出去,那她的名声就全完了!氏族大家的女儿只要不是出了大事,名声都不会有大妨碍,也不形象姻亲。但她不行啊!
“不是这样的!七姑娘她……”许清月想解释,却被章引玉打断,“许姐姐怎还要替妹妹遮掩,她这般对你,若是传出去,以后章家的姑娘还怎么做人!还如何能找到好人家!爹爹脸上的面子又要往哪儿搁!”
这一连三问直把许清月问的不知如何是好,还连扇了三次火,直把章弋的怒气逼到了顶峰。
苏姨娘也站不住了,她刚扑上去说了一个‘老爷’,就被章弋一脚给踹飞了!
直直落在了照月轩里的池塘!
章引玉瞪大了双眼:“!”
饶是章引玉也惊了!自去年她被接去邓州,连连在各大宴会上出风头,让她爹面上有光,他爹的脾气就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即便教训她也没这么大火气,今日这直说他是怒发冲冠都犹觉不足。
更何况爹爹素来疼爱苏姨娘,如今竟将人一脚踹到湖里去了!
“爹……”章引玉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眼泪还挂在脸上,更显脆弱娇柔。
章弋连忙安抚道:“女儿不怕!你带袅袅先去明兰阁,等我解决了这件事再来看你。”说罢,径直走向章槿秋,拽着她的胳膊就往中堂走。
章槿秋从未见过父亲发如此大的怒火,吓得腿都软了,连忙求饶:“爹!爹!女儿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你别让女儿跪园子里!”
“跪园子?”章弋哼了一声,对跟着他的管家说:“福伯,开祠堂,请家法!”
“是!老爷。”福伯倒是淡定,他跟随章弋多年,从他十四岁上战场开始就一直照顾他,见过他杀伐决断的模样。那股子狠劲和轴劲,老侯爷总说他会闯祸。直到章弋结了婚,娶了章引玉的母亲,那姑娘才思敏捷,治的住章弋的暴脾气,还温柔小意,善于劝解,才成就了今日的章弋。
如今夫人过世,这世上还有谁能真的治住三爷的坏脾气?
一听到请家法,刚被妈妈们救上来的苏姨娘也顾不得装晕了,连滚带爬的追在章弋身后:“老爷——”还没说完,章引玉身侧的刘妈妈上前一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扯住她的后衣领子,脸上带着演练过几百遍的标准笑容,说:“老爷现下有要紧事要处理,姨娘还是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待老爷将事情处理完了,姨娘有什么话再说不迟。”
苏姨娘身形狼狈,头上沾着不知什么品种的水草,发髻也散的七七八八,绣着木槿花的锦缎夹袄因湿了水变得皱皱巴巴,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光鲜。
她泪珠盈眶,语气委屈:“刘妈妈,秋儿要被动家法,难不成妾身这个做娘的还不能申辩一句了?”
刘妈妈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她语言温和,却句句似刀:“姨娘说笑了,今个儿主家的六姑娘可还在这儿呢,哪儿能没人替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八姑娘申辩?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待开了祠堂,自会让八姑娘开口为自己辩白,老爷也不是是非不分的恶人,若有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刘妈妈一句一个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简直就是往苏姨娘的心窝子里戳!但章引玉听得极为解气。这些年被这俩人挑拨的不像父女更像仇人,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了,如今皆是因果报应!
几个人一路来到祠堂,章引玉在身后偷偷拽了章麓一下,这会儿她哪儿敢回自己院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爹发这么大脾气,心里实在是有些慌。
章麓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放心,她再也翻不起来了。”
说罢,扶着她一起进了祠堂。
“槿秋,爹最后再问你一句,玉儿说的到底是不是实情?”
章槿秋脸色白的吓人,却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敢说。
“好。”章弋点点头,对福伯说:“把婆子都叫来,请家法。”
苏姨娘一听,立刻扑到章槿秋的身上,呼天抢地的哭,手上还不断拍打着要上手拉人的婆子,声音凄厉:“老爷!妾身陪伴您十五年,身份低微任打任杀绝无怨言,但秋儿是您的女儿,是这府上的主子,若是今日老爷当众罚了她,日后让她的颜面往哪儿搁!还怎么使唤得动下人们啊!若他们再在外面编排几句,你让秋儿还有何脸面做人,干脆一根白绫吊死算了!”
章弋面色难看,章麓直在心里摇头,她躬身于章弋前,道:“三叔,要说当年已然分了家,我这个做侄女的不好插嘴说三叔身边人的不是,但有些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伯当年因朔方节度使消极抵抗,放蒙古人入关烧杀抢掠,便领兵夺了他的权,将朔方道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后因契丹狼子野心,斩杀平卢大都督,大伯便使我师父驻守平卢,暂邻大都督之职,但这些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章弋想起兄长,脸上不免带上了些敬佩与羞愧。
章麓又道:“如今新皇没有说什么,但不代表以后不会说什么。毕竟朔方、平卢共计四十六万边军,加上范阳十四万边军,共计六十万兵权。多少人眼热盯着,恨不能得了把柄就将章氏一族赶尽杀绝,好瓜分利益。如今父亲已然入京,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些话,恕侄女要说一说,问一问。”
“你有什么说便是,明面上是分了家,但到底是兄弟,若是不齐心,那儿来的章氏一族的百年荣光。”章弋说。
章麓让刘妈妈把苏姨娘扶起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描过她的五官、手指、衣着,说:“苏姨娘,我三叔待你如何?”
“自是很好。”
苏姨娘怔怔的揩脸,她何等聪慧,此话一出便知道章麓想做什么了,刚想开口,便被章麓抢过话头:“三叔,您赏过苏姨娘多少东西?又给过章槿秋多少东西?您还记得吗?”
章弋蹙眉道:“这十年来大大小小给的可太多了,基本上逢年过节同僚只见走动送的,还有二哥小妹差人送来的,基本都给他们母子了。”这么一想,似乎他给过太多东西了,自己反倒没剩什么。
“那又给过引玉什么呢?”章麓言语简单,却直重要害。
苏姨娘赶紧解释:“那是因为这十年都是妾身和秋儿陪在老爷身边,当年要带七姑娘一起走,是七姑娘自己坚持不走的!”
“那又如何?她不走就不是嫡女了?三叔没有儿子,长女便是嫡,其余皆是庶。她不走你就可以以一个奴婢的身份把持全府,做一个当家主母了?”章麓断了苏姨娘的话,也断了她所有卖惨的途径。
章麓:“她不走是因为将外在,子女为质是传统,就像三叔和四姑,他们自六岁便被送去京城为质,只张妈妈陪着,陌生他乡,年幼的龙凤兄妹只能躲在小院子里,哪里都不敢去。而章引玉十岁便被三叔送去了京城,又常常伴在小姑左右,怎么会不知一直留在京中为质的苦,却还是心甘情愿留下做质子,果断拒绝了三叔要带她离开的想法。她不想惹前朝皇帝猜忌父亲,但这不是你们肆意嚣张的借口。”
这句话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也是说给前世的自己听。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章弋闭上眼,心中翻江倒海,后悔不迭。
苏姨娘见状,自知今日输定了,瞬间面露凶光:“六姑娘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齿,一个晚辈管到长辈头上了,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
“您说谁是长辈?你吗?一个卖身契还攥在我手里的长辈?”章麓歪头瞧着她。
一句话直直刹住了苏姨娘的话头,堵在喉咙里咽也不是,说也不是,她求助般的看向章弋,却没得到一个眼神,只能哑声服软:“六姑娘,您是主子,是贵女,生来富贵,别人高攀不起。可妾身不是,秋儿也不是!谁让她托生到了妾身这个奴婢的肚子里,以至于天生矮了别人一头!您与大小姐能配得豪门权贵,可妾身的秋儿她不行啊!”
苏姨娘抹着眼泪,好似被风霜打弯腰的白芍药,一副孱弱之姿:“她只能嫁给那些穷秀才举人,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妾身只能小心翼翼的为她筹谋,为她一点一点的攒嫁妆,只希望未来女婿能看在秋儿嫁妆还算丰厚的面子上善待她啊!求求您,求求老爷可怜可怜妾身这个为娘的苦心,妾身愿意替秋儿承担一切家法,但求老爷饶了秋儿,她要相看人家,总不好身上带伤啊。”
言语恳切,楚楚可怜,一段话说完还磕了三个响头,一副诚心认错的样子。
章麓心中冷笑,装一装可怜,把错一揽就想过去了?她眼尾扫了一下缩在角落里,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的许清月,说:“姨娘,咱们都扯偏了。今天这事儿的苦主可还在这儿呢。”她指了指许清月。
“是章槿秋摔了人家的琴,是章槿秋要扒了人家的衣裳,是章槿秋要把人送去官府告她勾引三叔。这行为说小了是娇蛮,说大了那就是霸道。更何况……”她话锋一转,“穷秀才举人怎么了?如今读书人矜贵,若是肯努力,将来定然有大造化。况且当今陛下也是寒门出身,还好你这句话也就是在这里说说,若是被传了出去,一个不敬皇室的罪名,呵,陛下刚刚立朝,正欲整顿朝纲以示威慑,你这可是上赶着送把柄过去!”
一句话,留白的地方可太好联想了。
尤其是章弋这个千牛卫大将军,天天在皇帝身旁转悠,哪儿能不了解陛下的脾气。额头上顿时滚下几滴汗来,他猛然想起陛下刚入京的头两日,被褫夺封号、没收宅田的几位王公贵族,还有因几句话,几个字就被连贬三级的朝中官员,攥紧的手心直接汗湿了。
他拿过福伯手上的家法,直接宣了判:“章槿秋不敬嫡长,侮辱客居姑娘,语言粗俗,行为不检,按家法打三十,跪祠堂三天。”
苏姨娘大惊失色,想要开口求却被章弋瞪了一眼:“还有你!教她的都是些什么!小家子做派如何做我章弋的女儿!章槿秋的婚事你不用管了,我会请小妹过来做主替她相看,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翠竹轩,没我命令,你一步都不许踏出去!”
“老爷——”
章弋没理,环视一周,指着章槿秋身边的妈妈说道:“这几个妈妈,还有翠竹轩的几个大丫头,全部打死!剩下的让她们把嘴巴给我闭严实了,若是今日这事儿传出去半分,就让你们都尝尝军中审问俘虏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