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雪纷纷扬扬,连挺拔的青松都被厚重的积雪压出了一道弧度。
倚在软榻上休息的许知窈,隔着窗户纸望见了庭院中那一株覆满白雪的红梅,无端生出了一股悲凉。
她虽不懂朝堂局势,却也明白革职查办对许家意味着什么。从曾祖父那一辈起,许家就对入朝做官充满了渴望。
许仕元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一路费心打点、汲汲营营,好不容易才做上了吏部郎中一职,正准备大展拳脚,却不曾想会被自己的女婿从云端生生拽落。
许家唯一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她甚至能想象得到许仕元此刻的悲凉和绝望。
而这一切都与她密切相关。她不但没有完成嫡母吴氏的托付,甚至无意中加速了父亲的倒台。
沈郗仍是那个一身清正、大公无私的御史,而她却成了许家的罪人,成了京城里人人嘲讽的对象。
但凡沈郗肯为她着想半分,便不会亲自拉许父下马了。她早该想到沈郗不会为了她徇私破例的,却偏偏还要心存幻想。
许知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莫名地厌弃起了自己的无知。
采薇捧着热腾腾的汤药缓缓走到了她身边,见她眉眼落寞,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劝慰道:“夫人,先喝药吧。”
许知窈木然地转过头,看着采薇脸上深切的担忧,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的悲伤来得太过突然,看着她眼底的湿意,采薇不知所措地说道:“夫人,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自责了。”
听着采薇的安慰,许知窈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
见她哭了起来,采薇慌乱地放下药碗,掏出干净的帕子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着眼泪。
“夫人,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会说话惹你伤心了。”
许知窈接过采薇手里的帕子,按住眼角,压抑住眼底的酸涩,半晌才忍住泪。
看着采薇惊慌失措的模样,许知窈牵了牵嘴角,挤出一抹安抚的笑:“谢谢你,采薇。”
采薇被她突如其来的致谢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睁大了眼茫然地看着她。
“只有你会关心我了。”许知窈感伤地看着采薇,心底涌起了无限的悲凉。
看懂了她的伤怀,采薇的心里也跟着酸涩起来,悲悯地低喃道:“夫人……”
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门外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嗓音。“二夫人,奴婢来给您送午膳了。”
许知窈背过身去擦干了脸颊上的泪痕,采薇转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模样秀丽的小丫鬟,见了采薇立刻笑着打了个招呼。
“听说二夫人这几日没有胃口,这碟子山楂糕最是开胃,想必二夫人会喜欢。”
说罢,在采薇疑惑的眼神中,小丫鬟意有所指地望着那碟山楂糕笑了笑,随即转身离去。
采薇若有所觉地看了一眼盘中的山楂糕,立即掩上房门走到了许知窈身边。
“夫人,方才送午膳来的那个小丫鬟特意提了这山楂糕,想来是有什么玄机。”
采薇将山楂糕单独取了出来,若有所思地说道。
许知窈顺着她的话看向了那一碟普普通通的山楂糕,忽然伸出手拿起了一块。
在采薇疑惑的注视下,许知窈将那块四四方方的山楂糕掰成两半,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从山楂糕里掉了出来。
许知窈捡起纸条,小心翼翼地拆了开来,待看清了纸条上的字迹后,一张脸瞬间变得苍白。
见她变了脸色,采薇怯怯地看着她,不安地试探道:“夫人,怎么了?”
许知窈心中震颤,将手中的纸条攥成了一团,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面对采薇的询问,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见她不肯说,采薇滚了滚喉咙,将满腹的疑惑咽了下去。可看着许知窈眼底一闪而逝的仓惶,她心底仍是狐疑。
匆匆用了午膳后,趁着采薇出门送餐盘,许知窈将手心里的纸条扔进炭盆里烧成了灰烬。
想到纸条上的话,许知窈仍觉四肢冰凉。
许仕元被弹劾后,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第一个找上她的会是心怀不轨的许文瀚。
初二未时寻芳阁,不见不散。如若失约,后果自负。
许文瀚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像是一条隐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旦瞄准了猎物就一定会一击必中。
他既然敢约她,甚至出言威胁,就一定想好了后招等着她。沈府向来戒备森严,蔷薇院里到处都是婆婆刘氏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都能买通厨房的丫鬟给她递纸条,可想而知他的手伸得有多长。
她太了解许文瀚的手段了,也意识到了不去赴约的后果。他像是早有预谋,特地选在了这样微妙而尴尬的时刻。
一整个下午她都沉浸在这样的忧思和恐惧中,直到吉祥将宫中的赏赐送过来,她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沈郗政绩斐然,一向受天子厚爱,此番检举有功,再次得到了褒奖。从吉祥眉眼间藏不住的喜色和阐述中,许知窈明白,沈郗大约又要升官了。
对于沈府,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对此刻的她而言却是莫大的讽刺。她从不否认沈郗的才干,却也实在没办法为他高兴。
看出了许知窈面上的尴尬,吉祥倏然止住了话头,目光讪讪地看着她。
许知窈半垂着眼眸,眼底看不出情绪,却让吉祥觉得格外内疚不安。他局促地捏紧了手心,提着一口气试探地说道:“夫人,书房的软榻太窄了,这几日二爷睡的都不太好。”
听了吉祥的话,采薇眸中一亮,眼底闪过雀跃。许知窈却无视吉祥满含暗示的目光,愣了许久却什么也没说。
吉祥的眸光渐渐变淡,面容恭敬却疏离。直到他离开之后,采薇才焦急地问道:“夫人,吉祥的意思都那么明显了,你怎么就不说话呢?”
许知窈垂下眼眸,唇边逸出一抹自嘲的笑。说话,说什么呢?真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欢欢喜喜地去讨好奉承吗?
这一晚沈郗果然又宿在了书房。像是一场极有默契的拉锯和对抗,没人开口也没人低头。
这一年的除夕夜宴,皇帝兴致大起,想要与臣子同乐,故而命令朝中四品及以上官员携同家眷一道入宫庆贺。
因着沈郗的官职,沈府众人有了入宫面圣的机会。
进宫的路上,沈嫣神采飞扬,刘氏满脸欣喜,江绮罗笑意盈盈,唯有许知窈面色淡淡、不见喜色。
也正因为这一份淡然,冲去了她身上庶女的怯懦,使她看起来格外从容镇定。
面见过了贵人之后,在场的女眷在宫女的带领下依次落座。许知窈沉静地坐在了江绮罗与沈嫣中间。
不同于许知窈的沉默,江绮罗熟络地和身侧的一位妇人交谈起来,沈嫣虽不说话,目光却已经追逐起了坐在不远处的王缊。
因为不讨刘氏喜欢的缘故,许知窈极少有出门赴宴的机会。抬眼望去,整张长桌上,唯一与她相熟的就只有她的嫡姐许知意,如今的永安侯世子夫人。
像是察觉了她的注视,端坐在长桌另一侧的许知意也抬眸看向了她。四目相对时,那一缕目光格外冷淡。
许知窈心头一凛,苦涩地垂下了眼眸。正惆怅之时,身旁的江绮罗扯了扯她的胳膊,小声地提醒道:“弟妹,永乐公主在看你呢!”
顺着江绮罗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许知窈果然看见了长桌最前方一袭红衣明艳张扬的俏丽少女。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际,永乐公主身边的宫女已然缓步而至。“沈二夫人,我家公主请你过去说话。”
许知窈不知所措地望着身旁的江绮罗,眼神里满是仓惶和迟疑。江绮罗见状笑着说道:“弟妹快些去吧,别让公主久等了。”
许知窈心底一沉,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跟在宫女身后一步一步走向了长桌的那头。
宫女的步伐停在了永乐公主的身侧。许知窈压下心底的忐忑与不安,施施然行了一礼。
“臣妇许氏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
皇后娘娘神色温柔地说道:“快起身吧,不必多礼。”
闻言,许知窈缓缓直起身,神色恭敬的垂手站立着。不同于皇后的温和,永乐公主上下打量着许知窈,良久后冷嗤一声。
“沈郗生得玉貌仙姿,怎么他的夫人竟是这般普通?”
永乐公主话音刚落,不复先前的热闹,长桌上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许知窈难堪地涨红了脸,垂着头紧紧咬住了唇瓣。
看出了许知窈的窘迫,皇后不赞同地看了永乐公主一眼,低声呵斥道:“永乐!”
永乐公主不以为然地努努嘴,目光仍是倨傲。
“永乐任性惯了,成日里口无遮拦,沈二夫人别往心里去。”皇后尴尬地打起了圆场。
许知窈自然不敢和公主计较,只能红着脸说是。皇后见她懂事,又说了几句夸赞的话,末了还赏赐了些珠宝给她,以示弥补。
转身回席的路不过十数步,可顶着众人的议论和讥笑,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