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腊月,正是万物蛰藏的时候。
昨晚下了整夜的雪,快晌午的时候天气放晴,日头明晃晃的照在京西百福庵盛放的红梅,于青墙碧瓦之下灿若云霞。
云娆抄完经书走出殿门,映入眼帘的恰是这晴日里红梅覆雪的盛景。
长嫂苏氏也被庭前的红梅吸引住,目光越过香炉里的袅袅青烟,瞧见檐头积雪初化,不由笑了起来,“方才天还阴沉沉的,这会子倒是晴了,可真是个好兆头。”
云娆脸上浮起笑意,“等这场雪化尽,也就到除夕了。时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母亲这回碰上了好郎中,身体应能好得快些。”
“放心,今儿求到的是上上签,想必能够如愿。咱们再去别处拜一拜,多求菩萨保佑。”
苏氏说着,让小丫鬟绿溪再去请些香。
云娆提了裙角走下台阶,挽着苏氏往近处的偏殿去拜。
自打六年前父亲在任上骤然过世,母亲徐氏便病倒在了榻上,身子时好时坏的,总没个利落的时候。直到兄长进士及第,长嫂去年进了门,又在两个月前诊出身孕,一桩桩的喜事堆到面前,身子骨才算是好了些。
只是旧疾迁延不愈,叫人悬心。
云娆前阵子依着庵中所托细心雕刻了一副经变画,昨日赶着送过来,以便印好了等年节时赠给寺里的善男信女。长嫂怕她孤身在外不方便,特地陪同过来,昨晚帮着印画后宿在庵里,今晨一道焚香抄经,算是为病中的母亲祈福。
这会儿寺里香客渐渐多起来,姑嫂俩还没走到偏殿,便听不远处有人惊喜道:“真是凑巧,原来你们在这儿呢!”
循着声音瞧过去,就见同住一条街巷的朱夫人满身绫罗,正在仆妇簇拥下往这边走来。
苏氏笑着打个招呼。
朱夫人行至跟前,目光在云娆身上逡巡着,口中笑道:“二姑娘的样貌是越发出挑了,难怪能引来那样的大喜事,我这儿可得先道喜了!”
这话说得突兀,云娆与苏氏面面相觑。
朱夫人便道:“府上的老夫人竟瞒得这样紧,先前没透半点儿消息?”
她凑近些,压着声音向苏氏道:“我出门的时候瞧见靖远侯府的人带着媒婆登门,好大的阵仗,必定是来说亲。二姑娘的姿貌是出了名的,这样的好事自然得落到她头上,回头操办起来,我可得来喝杯喜酒。”
那语气,好像这事情铁板钉钉,云娆明儿就能成为侯府少夫人似的。
苏氏闻言诧然,却不好在人多眼杂处应这话茬,只笑着寒暄道:“这样大的雪,夫人一路过来,路上可还好走么?”
“外头积了好厚的雪,自然是难走路的。”
“冒雪而来,才见诚心。”苏氏笑道。
朱夫人被她说到心坎儿上,也自连连点头。她今日原是有求而来,心里头惦记着儿子的前程,便没多耽搁,只颇艳羡地笑睇了眼云娆,告辞后带人往主殿去了。
剩云娆站在廊下,满心疑惑。
江家虽勉强算书香之家,但论起在朝中的官职,实在算不得什么。
云娆的曾祖父熬到四十多岁才进士及第,却也只在登榜时风光过,后头不曾担任过多大的官。祖父到老也只是个六品官,叔父如今官序七品,倒是云娆的父亲年轻有为,三十岁时就已荣升五品主政一方,只可惜天不假年,为救洪涝中的百姓丧了性命。
如今阖府最出息的便是云娆的长兄江伯宣,弱冠之年中了进士,现下在京外任着从六品官职,考绩出色,颇得赏识。
这样的门楣不算太低,但比起靖宁侯府裴家却是天悬地隔。
“平白无故的,侯府怎会来咱们家?”苏氏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思,小声道:“你的婚事母亲早就物色好了人家,难道是来给三妹妹说亲?”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敢信。
江家如今有两位姑娘待嫁,云娆才貌俱佳,性情又和婉,苏氏嫁进来后朝夕相处,只觉这小姑子千好万好。
二房那位比云娆晚几日出生的江云影,容貌才情都不算出挑,加之自幼身子骨弱些得祖母偏疼溺爱,性情更是骄矜。
侯府大张旗鼓的登门,是为求她?
这事儿莫说苏氏,就连身后两个丫鬟都不信。
绿溪眼瞧着朱夫人走远,小声道:“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三姑娘的亲事说了几次都没能成,侯府怎么看得上?不会真是冲着姑娘来的吧……”
若真是冲云娆来,徐氏病着说不上话,能做主的那两位老人家都贪慕侯府的权势富贵,哪会把这高枝儿往外推?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靖远侯府门第甚高,满京城那么多正当妙龄的美人,他家有多少亲事说不得,偏要跑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家?
八成是有隐情!
事关终身,云娆哪敢大意,不由得看向长嫂。
苏氏心领神会,当即道:“咱们还是回去瞧瞧吧。祖母向来偏心,可别拿这事儿坑了你!”
——若裴家求娶的是三姑娘便罢,自有叔叔婶子和祖父母商量,若裴家是求娶云娆,那可就麻烦了。
……
甜井巷里,江家这会儿正自热闹。
昨夜那场雪积得深,仆妇早起后将廊下的积雪清扫干净,还没顾得上清理甬道两侧。等伺候主子用过早饭,正准备将雪铲出去,便迎来了登门提亲的靖远侯府二夫人范氏。
她虽是仓促登门,排场却不小,非但有成群的仆从伺候,媒婆的身后还抬了十几个箱子,将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甬道摆得满满当当。
江家老夫人崔氏听闻侯府登门提亲,喜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一面亲自去迎,一面让人去把出门访友的老太爷江思谦请回来。
此刻晴光朗照,檐头积雪融化后滴滴答答地砸在青石板上,江家的正厅门扇半掩,里头恨不得将阖府的好炭都搬来,熏得温暖如春。
二夫人范氏坐在上首,嘴边噙着浅笑。
崔老夫人陪坐在旁,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承蒙夫人抬爱,不嫌弃小女粗陋。尊府的二公子这些年征战沙场,拿性命护着咱们平安,如今既有这种事,我江家效力还来不及,哪能推辞?外子稍后便能回来,他得知此事,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到底是读书人家,有心胸也有见地。”范氏笑而颔首。
她亲自登门,确乎是来提亲的。
——给侯府次子裴砚。
靖远侯府是世袭的勋爵人家,家大业大,人丁也兴旺。现如今袭爵的老侯爷年近古稀,膝下两房都颇繁盛,裴砚便是二房裴元曙的长子。
但他不是范氏亲生的,而是妾室所出。
据说当初裴元曙尚未婚娶便让身边人怀了身孕,老夫人仓促说亲为他娶了范氏做正妻,过后没几个月妾室便诞下裴砚,成了二房的庶长子。在整个靖远侯府里,他也只比长房所出的嫡长子裴见明小两岁而已,序齿居次。
庶长子的身份终归尴尬,裴砚养到四岁时便被送去习武,八岁时跟着师傅去了北地,而后投军从戎甚少回京,算是打小就在沙场历练。
如今年已廿五,尚未娶妻成亲。
论理,裴砚虽是庶出,却是侯府的人,且这些年在军中历练战功累累,品级比父兄还高些。如今朝中内忧外患,各地偶有流民作乱,像裴砚这样能征善战的人更是朝廷要器重的才俊。
侯府的嫡长孙裴见明官职品级还不如裴砚,尚且娶到了公府幼女、宫里薛贤妃的堂妹,裴砚若要说亲,自然也该娶个门第不低的女子。
这回范氏低就江家,实则是有缘故。
说是半月之前,裴砚奉宁王之命率军与北夏交战,两军恶战之际,裴砚不慎被对方毒箭射中,性命危在旦夕。虽经军医救治,却始终昏迷不醒,正由随从护送回京城医治。
范氏听闻他伤得极重,性命垂危却没半点好转迹象,便起了冲喜的心思,打着让裴砚熬过生死关的旗号,趁机安排起亲事。
高门女子,谁肯应承冲喜的婚事?
但若说个寻常姑娘,也实在配不上裴砚的身份和战功,打听到江家是书香门第、小孙女的容貌是宫里娘娘都夸赞过的,这才寻了过来。
范氏将原委说明白时带了几许歉疚之意,知道这事儿有点委屈云娆,且来得仓促,特地备了不薄的礼。
崔老夫人听罢,心里却乐开了花。
且不说裴砚未必救不过来,哪怕最坏的情形下裴砚真个死了,自家孙女只消嫁进侯府,这两姓之好就算结成了。往后非但自家门楣增色,儿孙在仕途上也能有侯府照应,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她打着如意算盘,知道云娆母女未必愿意应承这门亲事,便让人瞒着病中安睡的儿媳,只喜滋滋地等江思谦回府议定此事。
少顷,老太爷便回来了。
得知范氏的来意,江思谦也自喜出望外。
他官职低微,在京城混了大半辈子,自然明白以侯府的权势富贵,若非事出有因,是断断轮不到他这种人家去攀亲事的。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便是自身人微言轻,没能给儿孙挣个好出身,如今碰见这天降姻缘,焉能不喜?
哪怕冲喜的名头不好听,只消能为家中男儿博个助力,就不算他白嫁孙女。
便掀须叹气道:“裴将军是良将,遭逢这种变故委实让人惋惜。我江家没能在沙场上为国尽忠,能为将军尽一份力,也是应该的。”
意料之中的言辞,让范氏笑意稍浓。
接下来便是商定人选。
她心里早有主意,却不急着挑破,只是道:“江大人膝下两位孙女,听说都生得出众,不知可曾定下人家?”
江思谦闻言,见内人似是瞥向三姑娘住的方向,不由轻咳了声。
崔老夫人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两个孙女儿,她向来偏疼二房的江云影。
若裴砚没重伤,哪怕范氏是来为云娆说亲,她也得试着给三姑娘争取一番。不过如今裴砚生死难料,侯府能想出冲喜的主意屈尊寻到江家跟前,想必活下来的希望渺茫,进门就做寡妇这种事到底该慎重。
遂笑抚衣袖,道:“两个孙女都还没说亲,云娆年长些,先头有幸去宫宴时还曾得过娘娘赞赏,想来倒比她妹妹懂事些。”
旁边江思谦听了正中下怀。
倒不是他偏疼谁。
在他眼里,两个孙女都差不太多,若能拿姻亲为娘家出力,便是顶好的婚事。
不过江云影被祖母宠坏了,性子远不及云娆沉稳,更勿论容貌才情。
裴家毕竟是侯府,嫁个懂事的孙女过去方能保住两姓之好。若选了江云影,但凡她行差踏错惹得侯府不满,恐怕反而会结亲不成反结仇。
遂颔首道:“云娆是更沉稳些,可堪服侍裴将军。”
范氏等的就是这名字,见两人都这样说,便笑道:“不知二姑娘和令媳可在么?若今日能得一见,就更好了。”
崔老夫人忙道:“云娆进香去了还没回,我那儿媳病着起不了身,倒是失礼了。”
这倒也罢了。
向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云娆父亡母病,都没力气做主,由家中祖父母定下也是一样的。
范氏自不肯去沾病气,匆促与江思谦夫妇谈妥后便告辞而去。
等云娆乘马车一路打滑回到府里,范氏一行早就走了,只剩满地箱笼还没收完,正由仆妇挨个归置。
她听着仆妇丫鬟纷纷来道喜,脸上没半分喜色,径直便往祖母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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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