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鼻端是熟悉的梅香墨韵。
姜令仪怔住。她僵着身子,一只手虚虚按在沈拭肩头。
她认出了他,眼眶逐渐酸胀起来,很不争气。
可也只是一瞬。她便清醒过来,深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猛地一推,不容分说的与沈拭隔开一段距离。
沈拭怕她摔倒,匆匆伸手去捞,姜令仪见状又踉跄退后半步,险险避开了他的碰触。
沈拭扑了个空,手突兀的停在半路。
他的手很白且骨节分明,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
只今日,那双手不似以往那么赏心悦目,腕骨处添了道新伤,随着他收回手臂的动作,殷红的伤口倾斜着蜿蜒而上,几乎横跨了整个手背。
姜令仪眼睫颤了颤,没有说话。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沈拭嘴角勾起,目光慢条斯理地从伤口上扫过,“无妨,伤的不深,养个三五日便能痊愈了。”
两府之间的巷子深长,鲜少有人经过。陆府角门上侯着的小厮好奇的探头张望,见是他二人,很快又缩了回去。
姜令仪掐紧掌心。扪心自问,面对沈拭,她的确做不到无动于衷,但尚存几分理智。
打定主意不理他便是。
两府角门斜对着,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姜令仪默默盘算着,微昂起头,准备从沈拭身侧绕过去。
一步、两步……
沈拭唇角笑意逐渐隐去。姜令仪疏离的姿态,仿佛一把钝刀,逐寸碾过他心头。他清楚的意识到,哪怕自己鲜血淌尽,也无法再博她一丝慈悲了。
沈拭不甘,猛的上前一步,狠狠扼住她的腕骨。
姜令仪躲闪不及,险些乱了分寸,冷着脸下令,“玉秀,喊人。”
玉秀“唉”一声,慌里慌张的钻进了宁远侯府的角门。
姜令仪顿时头疼不已。
沈拭讥诮一笑,“不怕家丑外扬了?”
姜令仪沉下脸。
沈拭收敛神色,“你别怕,我与你说几句话便走。”
宁远侯府的高墙内,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姜令仪不得不做出妥协。
她很着急。顾不上沈拭还握着她的手腕,就这么急匆匆带着他往姜府的角门上去了。
陆知行出来时,正瞧见二人联袂进门,哪有半点被人为难的模样。
玉秀看的一头雾水,慌忙告罪。
陆知行浓眉压下,到底没有出言责备,待姜令仪与沈拭进门,也转身回去了。
姜府小花园里。
姜令仪挣开沈拭,“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沈拭忍不住讥讽,“桥拆的可真利索,要不还是去外面说。”
姜令仪径自转身,理都不理他,抬脚便往游廊走去。
穿过游廊,便是内宅。到那时,沈拭连她一片衣角都休想挨到。
沈拭急了,忙道:“我同意和离。”
姜令仪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心里五味杂陈。
沈拭面上添了几分寂寥,“我有一个条件。”岳家势大,他无力撼动,只得以退为进,期望能为这段姻缘留下一线生机。
姜令仪蹙眉,眸中透出些防备。
沈拭底气不足,“和离后,不要急着再嫁,等等我。”
姜令仪微怔了下,继而恼怒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等着你?”
沈拭身子一僵,血色从面上褪去。
他算好一切,唯独情之一字,成了最难以拿捏的变数。
耳畔,娘子声音决然,“即便我不再议亲,也不是为了等你。”
“我不会等你。”
扔下这句话,姜令仪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越走越快,渐渐心若擂鼓。不知转过第几道回廊,才猛然止住步子。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和离了。
突然,却又在意料之中。
胸腔里不可抑制的滋生出一点不甘,随即又被她狠狠按下去。
***
又一场大雪,年节倏忽而至。
各处人情往来的帖子也如这场雪似的使人应接不暇,刘大娘子和唐青玉越发忙碌。
姜令仪重回闺阁,这些事便与她不相干了。
骤然清净下来,人反倒有些无所适从。在家强挨了几日,终是按捺不住,撞了个晴天,叫上女使并几个小厮,晃晃悠悠出城去了。
照旧去那处暖庄。
接连晴了数日,路上积雪消融大半,并不难走。出城往东转入官道,越发畅通无阻。
行了片刻,估量着路上行人不那么多了,姜令仪打起半幅帘子。
湛凉的雪味混着土木清香扑面而来,明晃晃的日光在林间跳跃,织出无数细碎金芒,几只喜鹊安静觅食,马车辘辘经过,喜鹊惊逃四散。
正要再往远处看,忽听身后有人策马疾驰,姜令仪只得暂时放下帘子,打算那人过去之后再看。
须臾,那人便赶上来与马车并驾,又过了一息,姜令仪再次掀起帘子。
不期然望见已经越过马车的人猛然勒停了马,惹得马儿高声嘶鸣,近乎直立。
姜令仪骇了一跳,好在很快认出来人。
陆知行调转马头,朝她行来。
自玉秀去侯府喊人那日,两人还是头一次碰面。
那日,尽管她有意回避,她与沈拭纠缠的模样倒底还是被他看去了。
姜令仪虚惊未定,见他过来,又添了些窘迫。
她紧了紧手指,面上故作无事,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存的体面,“陆候这是往哪儿去?”
她微昂着头,因逆光,看不太清陆知行表情如何,也因此暗自松了口气。
即便看不清,但姜令仪顾念着礼仪一直没有收回目光,就这么虚虚望着,只是细碎的日光打在陆知行发冠上,越来越灼人眼。
陆知行道:“前几日阿姐出城散心,今早祖母念起她,派我去接。”说话间,马儿四蹄微动,带着主人向侧前方移了移,一人一马足够高大,正好挡住一片日光。
暗影投下来,姜令仪不自觉的舒展了眉目。只是这样一来,陆知行任何细微的表情都变的清晰起来。
明明他眼睛很老实,目光也足够正直,但姜令仪有些坐不住了,想要快些结束这客套的谈话。
她微点点头,催促道:“快些去罢,别让老太太久等了。”
陆知行仿佛没听见,目光扫过随行几人,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道:“又去暖庄?怎么就带这几个?”
姜令仪便又忆起前些日子被困雪中的窘境,不由得面颊一热,整个人越发局促,“去自家庄子,尽够了。”
她近日是怎么了,怎么总在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遇见他。
陆知行没说话,再次扫过随行几人,这一次他目光颇具威严,几个小厮即便没有与他对视,仍旧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陆知行不大满意,“终究欠些稳妥,我与你同路,一起走罢。”
姜令仪下意识便要拒绝,张了张嘴,察觉有些失礼,忙又摆出善解人意的姿态来描补,“我就随便走走,不拘什么地方,没个定数的,陆候不用管我,府上老太太的事要紧,别让老人家久等了。”
陆知行冷眼看着面前自以为善解人意、端庄得体,实则浑身上下写满抗的娘子,御马后退两步。
姜令仪以为他要走,便准备放下帘子。
冷不防,陆知行问了句,“还没想好去哪儿?”
姜令仪敷衍着,“嗯,走到哪里算哪里。”
陆知行便道:“不如跟我去接阿姐罢,你俩一向要好,说不定能听你一劝。”
姜令仪放帘子的手一僵,到底没法拒绝,敲了敲车壁,马车辘辘动起来。
陆知行扯动缰绳,与她并驾闲谈,“祖母年纪大了,想看孙辈成家立室,盼阿姐能替我全些孝道。”
你的孝道为何要让阿姐来替?
姜令仪带着不解,抬眸朝他看去。
熠熠晨光中,年轻俊美的郎君信马游缰,斑驳树影掠过他锋锐的眉眼,五官愈显深刻,挺直的背脊下被革带勒出一把劲腰,这般模样走出去,不知要俘获多少小娘子的芳心,可那日他却自嘲着说:“我倒是想成婚,谁家姑娘愿意嫁给我这满门忠烈的人。”
这是被哪家小娘子狠拒了,才令他自贬到这般地步。
陆家以满门忠烈换得如今盛世、百姓安乐。那些惨烈的过往是永宁侯府永不磨灭的功勋,他不该因此妄自菲薄。
姜令仪心里闷闷的,甚至有些难以察觉地愤懑,她按捺不住,脱口道:“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陆知行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她,他目视前方,看不清神色如何,只说出来的话难掩挫败,“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许配给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又是这套说辞。
姜令仪不愿见他这般丧气,便试着夸赞起来,“怎么会?你如今可是百姓心中的英雄。”
哪个小娘子不倾慕英雄呢!
陆知行目光闪了闪,不甚在意道:“外人看个热闹就罢了,你还不知道我家什么情形,谁家父母舍得女儿跟着我担惊受怕。”
姜令仪不甚赞同,“照你这么说,满朝武将都不用娶亲了。”
“你说的也是。”陆知行后知后觉一般,黑峻峻的眼眸忽然看过来,“这么说,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的?”
姜令仪一怔,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为他遽然转变的态度感到欣喜。
她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陆知行似是不信,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姜令仪一噎,索性激将起来,“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听闻老太太早便要为你相看,是你自己不愿意,不知在胆怯些什么?”
自己害怕,还要把错推到人家小娘子身上,真是一如既往的恶略。
被她戳穿心事,陆知行胸腔里仿佛爬进了一只蚂蚁,又麻又痒。
他挽紧缰绳,破釜沉舟一般,问道:“换做你,你愿意?”
姜令仪神色一滞,有些接不住话。随即又想到自己正在劝人,陆知行这般颓丧,她若临阵退缩,未免显得不够义气,便硬生生把那恼意压下,仔细思考起来。
抛开二人之间微小的龃龉不谈,以她对陆知行的了解,这人品行不坏,家风清正,家境殷实,算是个可以托付的良人。
于是,她十分中肯地总结道:“若是缘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陆知行浑身一震,偏头望来。
马车里的娘子一脸认真,似乎怕说服不了他,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两人目光撞在一处,娘子坦坦荡荡,没有丝毫慌张,也没有一点……旁的情绪。
陆知心里那团火霎时便熄了一半。
他狼狈的扭过头去,也就没有看见,娘子的脸一点一点晕开了,许是察觉失言,她紧张的捏紧了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