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余烬捣成粉末,魏流歌打开半扇窗户,让夜风徐徐吹进。
这样的纸她写过太多。
闲而无事,困锁深闺的日子里,她能做的,就是一笔一划地思念丈夫。
哪怕这些思念从来不叫他知晓。
她寄出的书信,总是温婉娇俏的。装上府中新开的花叶,再交给驿站的信差,盼着能将她温柔的思念带去。
她常愿这千里之隔的守望能叫离人心中熨帖。
却不曾想,他从未收到过。
她又一阵阵的头痛。
曲星阑离京时,当真不知边关收不到信件吗?
她送他出城时,晨光熹微中,他分明嘱咐她:“夫人可以写信来。”
魏流歌不堪回想。
这两百日落下的病根,她一想起曲星阑,就觉心中隐隐绞痛。
他平安归来,她自是喜悦的,可想到他不日就又要离去……
不若和离。
魏流歌忽而平静了。
她爱曲星阑不假,可谁要为他守这活寡!
没有这样逼死人的道理。
想到这个结局,她竟有些兴奋和好奇起来。
虽然世道对女子艰难,但她手握父亲留下的诸多遗产,倒是没有生活上的忧虑。
钱财无忧,性命亦有胥凤阁保障。
把财产变买了,去大丰的四处走走可好?
北州的大漠,江州的灵秀,西夷的险峻,还有东边缥缈的海上灵岛——
她曾在游记中见过的风光,为何不可亲眼领略?
魏流歌呼吸急促,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计划。
女子不便孤身在外行走,叫修筠假作她的丈夫便可。
外人一无闲心,二无从查证,谁知她是弃妇?
府中奴才是她幼时起就用惯的,她舍不得,一并带走即是。
这京中乏味,又满是勾心斗角的气息。
她待在魏绍祺身边耳濡目染,政事的阴私看了个十成十,对此地委实没有多少留念。
最重要的或许是……
她想起临出嫁前,和魏绍祺的一次谈话。
“父亲除了嫁我,当真没什么心愿了吗?”
魏绍祺静立片刻,回她,“想再看看大丰的江山,只是恐怕没机会了。”
魏流歌那时不懂,当下才隐约悟出几分。
如他一般做到权倾朝野之位的人,皇帝如何肯轻易放他出去!
父亲未竟之愿,就由她代行吧。
她下定主意,只待做最后的挣扎。
再问曲星阑一次。
若他怜她……
魏流歌轻阖上眼。
这是父亲为她精挑细选的夫君,亦是她心爱之人。
扪心自问,除了政事繁忙外,曲星阑作为丈夫,没有半分不好之处。
只要他此后赴任愿意带她一起,这婚也可以不离。
她说不好心中究竟抱何种希望,是更想同他在一起,还是更想去游历大丰山河。
这恐怕不是轮得到她来选择的事。
魏流歌自嘲。
边关连书信都进不去的地方,还有她一个活人的容身之处吗?
“主子。”
修筠无声出现,打断她的琐思。
魏流歌敛去情绪,问:“准备好了?”
修筠:“主子想在他府中杀他,还是在府外杀他?”
魏流歌奇道:“我还能潜进他的宅邸?”
修筠声线平稳,不带波澜,魏流歌却听出几分自豪来。
“主子若想,可在他塌上杀他。”
她霎时笑弯了眼,只觉胸中整日的郁闷都消散去了。
“你看着老实,还有这般坏主意。”
修筠难得呆住:“主子这是……不喜欢吗?”
魏流歌点他的额头,“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你的主意不错,我们现在就去吧。我要在他塌上——杀了他!”
修筠黑巾下的唇微弯,俯身道:“容奴先为主子更衣。”
魏流歌被他换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揽在怀中。
“杀了他之后,胥凤阁打算如何遮掩?”
修筠反问:“主子可想割下他的头颅?”
魏流歌不假思索:“割!”
修筠笑,“京兆府狱卒失职,今夜逃出了一个囚犯。那人因杀人喜爱割头而遭通缉,多起作案后被秦风抓获,投入狱中,只待秋后问斩。”
魏流歌接上:“今夜他越狱后为报复潜入秦风居处,斩下秦风头颅,而后畏罪潜逃?”
“是。那人现已在我们手中,只待主子杀了秦风,嘉运便会将他溺死,毁去容貌,抛尸乱葬岗。”
“真是从善如流。”
修筠在心中纠正,不,是从恶如流。
下一瞬却失神: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他来议论了。
他抱着魏流歌的手极稳,魏流歌全未察觉不对。
只有修筠知道,他右手的小指刚刚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极细微,但对百分百掌握着身体的杀手来说,太喧噪。
他将魏流歌安然送到秦府中。
府中下人本就稀少,他功夫了得,没有惊动任何人。
秦风和门外侯着的丫鬟俱已被迷倒,只等魏流歌动手。
魏流歌盯着秦风看了半天,“你说把他弄醒再杀,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
修筠摇头,“不会。但他可能有点难醒了。”
魏流歌遗憾地摇头,也不再犹豫,拔出修筠准备的匕首,直直刺入秦风心口。
鲜血淋漓。
她冷漠地注视着被剧痛惊醒,发出嗬嗬声的秦风。
眼中没有半分怜悯。
今日若没有莺儿,若不是她是曲星阑的夫人,这畜生想对她做什么?
在她父亲灵前,胆敢欺辱她的人,该死!
她心思一转,对修筠道:“回去查查他此前任职的地方。他如此胆大,看着不像是第一次,或许有别人早已遭他毒手。”
修筠记下,提醒她道:“主子要割吗?”
魏流歌厌恶地垂眼,不愿再看那堆垃圾一样的东西。
她摆摆手,“你处理吧。”
秦风费力睁开眼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一片血色中,只看到一双寒冰似的眼。
兴许是死前灵光乍现,他冥冥中意识到,这个蒙着面的女子,是魏流歌。
不过是摸了她一下,她就要这般——
命运没有给他死到临头还多想的机会,一道白光闪过,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魏流歌嫌弃地看着他分离的头颈,点评:“这下真是死到零头了。”
修筠没听懂,疑惑地看她。
魏流歌问他,“可以走了吗?”
修筠单手把秦风的头裹起来,“可以了。奴先送主子回府?”
魏流歌点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整个过程中,魏流歌始终依在修筠怀里,脚不曾沾过半分地。
直到回到她卧房中,那双金尊玉贵的足,才又落在实处。
真好用啊。
魏流歌感慨。
修筠离去,她一夜安眠。
次日早晨醒来,曲星阑在院中等她。
“午时下葬,夫人多吃些再走。”
祭仪繁琐,城北路远,曲星阑受得住苦,却不愿魏流歌受。
魏流歌央他陪着,曲星阑无奈:“怎么这般黏人。”
魏流歌低下头,不想叫他瞧见眼中失落。
“明明是夫君太冷淡。”
曲星阑沉默。
半晌,叹气。
“陪你。”
他坐在桌边,手中却还握着一卷书。
魏流歌好奇,他合上,拦住她窥探的眼神。
“是北州公务。我虽身离北州,却不曾卸下职务,往返耽搁三十余日,不可懈怠。”
耽搁。
魏流歌咀嚼着这两个字,忽觉口中鲜嫩的鱼肉腥臭难忍起来。
原来为她葬父,在他心里是耽搁。
原来陪伴他丧父哀伤的妻子,在他心里,是耽搁。
她放下筷子。
曲星阑许是专注账中记叙,未曾留意。
“我吃过了,先去歇歇。到时刻后夫君叫我便是。”
曲星阑头也不抬,“夫人先去吧。”
他勾画出一笔可疑的账务,忽地想起什么,抬头。
桌前已空空无人。
曲星阑拧眉片刻,想起魏流歌似乎刚刚说她吃过了?
他冷肃的气质和缓几分,收起册子。
魏绍祺下葬一事,非他不可。
待忙完,马上便要回北州。
那里还有几场硬仗要打。
这种时刻能将他带离北州的,也只有魏绍祺的丧礼了。
曲星阑操持丧仪,在魏绍祺死后第五十四日,终于将他尸骨埋入了土中。
魏流歌似是早已麻木,在坟前红着眼眶,却掉不出泪来。
曲星阑不疑有他,只当妻子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早已耗尽了悲伤。
一日忙碌结束,他准备安寝。
睡之前,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和魏流歌说明。
“夫人,我明日便要动身回北州去。”
魏流歌没什么表情,似是早有预料。
“夫君可以带上我吗?”
曲星阑沉默。
魏流歌闭上眼,脑中是快要炸裂的痛。
她忽而想:秦风的头被割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她这般痛?
大抵是没有的。
死人受的折磨,哪有活人受的多。
死人不能再死,可她活着,却已经被曲星阑折磨的快死了。
她问:“夫君这般坚决,便没有一句话要同我说吗?”
曲星阑冷淡:“边关不可进闲人。纵我带你去北州,你也只能待在北州州府,与在京中何异?”
魏流歌苦笑,又是这番说辞。
确实,在北州的后宅,和在京中的后宅,又有何异。
那她能不能,不在这后宅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掉下几颗泪来,人却在笑。
曲星阑不忍,为她揩泪。
“夫人莫要——”怨我。
“我们和离吧,曲星阑。”
曲星阑惊愕到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迷惑地问:“流歌说什么?”
魏流歌一字一顿:“我说,我、们、和、离、吧,曲、星、阑。”
这下他听得极清楚了。
“夫人何故这般说。”
曲星阑脸色阴沉下来,神色紧绷。
他理智已被这话全然撕碎,却无发泄之地。
兴许是不久前才杀过人,魏流歌恍惚间觉得,曲星阑周身萦绕着的,是强烈的杀意。
他想杀谁?
这样想着,她便这样问了。
曲星阑这才惊觉自己被愤怒控制,失了清醒。
他身上还穿着送葬时的白衣,此刻全如一只来索命的无常。
杀了人还要收走魂那种。
魏流歌失笑。
若在两日前,恐怕她真的会被他这幅样子吓住。
但现在的她不仅不怕,还感到几分可笑。
大名鼎鼎的曲星阑,威风凛凛的曲星阑,权震北州的曲星阑,原来不过是一个杀人比她杀的多些的男人而已。
她的头不痛了。
权势杀人,她魏流歌不曾缺过权势。
血气煞人,她杀了秦风的血腥味都还没散干净呢。
论凶,她比曲星阑凶。
“明日衙门开门,夫君与我写个契子,去见证一番,便可了事。”
她眸光称得上温柔至极,“届时夫君操持北州军务,自可不必担心京中。妾不才,只能放君自由了。”
“你休想。”
曲星阑却不与她纠缠。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魏流歌:“我一日不死,你就一日是我的妻。”
他一只手钳住魏流歌,抬起她的下巴,自上而下地逼近她:“你生是我曲家的人,死了,也得埋进我曲星阑的坟。和离,绝无可能!”
魏流歌被他的偏激吓了一跳。
曲星阑不是人人称道的君子吗?
君子怎么连妻子都不肯放过?
她瘪瘪嘴:“好吧,和离不行,那休妻呢?我无子,你索性休了我吧!”
曲星阑被她这无赖样子气的太阳穴猛跳。
他走到她椅边,一把将她拉起,拽入自己怀中。
“和离也好,休妻也罢,都绝无可能。魏流歌,只能是曲星阑的妻。”
魏流歌在他怀中挣扎,曲星阑紧紧搂住,不肯松开。
她闹腾的厉害,嘴又被他胸口堵住,“呜呜呜”地叫着,曲星阑听得心烦,便又似刚回来那日一般,单臂将她举起,抱在怀中。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这是二人新婚燕尔时,她最喜欢的姿势。
于是他不知何时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也最爱单手将她举起,让她端坐在他一臂上。
若是往日,魏流歌的胳膊怕是已经缠在他脖子上了。
他生了一张极俊美的容颜,光凭姿色就足以叫她失神。
魏流歌很难不承认,她最爱曲星阑的,就是这漂亮皮相。
可现在,她一边挥舞着爪子,一边威胁曲星阑:“就不怕我抓烂你的脸?”
曲星阑:“夫人抓的,说出去自是光荣。”
魏流歌被他逗笑了。
你看,她就说,曲星阑除了不能陪她之外,确实是妙人一个。
但魏流歌何尝不是个妙人呢?
她捧着曲星阑的脸,小心翼翼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吻。
曲星阑双睫轻颤,还未来得及品尝享受,就听到她惊人之语。
魏流歌声甜如蜜,酿着蛊人坠落的陷阱。
她说:“夫君,七出之一乃淫佚。”
“夫君镇守边关,留我一人寂寞空闺,当真不怕我——”
“夜会外人,秽乱曲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