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中只点着几盏烛台,但两人的脸离得太近,令芙吓了一跳,完全没料到他会睁开眼睛,怔住的刹那,似乎连呼吸都忘了,眼睛一眨不眨与他对视。
淡淡的酒气在他身上并不难闻,大约是被体温蒸腾着,愈发浓烈地萦绕在鼻息,像是一张织得密密的网,含着几分醉人的暧.昧,把人温柔裹住。
头顶的烛花爆了个轻响,令芙看清那双晶亮的眸子里映着自己影影绰绰的轮廓,才骤然回过神来,刚要抽回还落在他鼻尖的手指,却被陆襄一把攥住。
他稍稍一用力,便叫她猝不及防跌在他身上。
一时分辨不清,那如擂鼓的咚咚心跳和极力压抑却愈发浓重的呼吸声究竟是谁的。
令芙觉得自己大概是闻着酒气也有些醉了,或者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再未见过这样一双单纯澄澈的眼眸,一潭清泉见底,似乎没有对她藏起任何心思。
大概因为三年前的那场变故,让她很难再去信任世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至亲骨肉……她信奉利来利往才是人的本性,看一个人,也喜欢先看对方的眼睛,妄图从别人眼中看清人心底或深或浅的善恶。
陆家兄弟二人,一个长着一双看不透的眼睛,一个对她毫无保留。
她还懵懵地胡思乱想着,陆襄忽然伸出手臂,试探着轻轻揽住了她。
令芙虽总是觉得她这夫君还很年轻,性格单纯,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习武之人,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无论她嫁给他或是他娶她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他们都已经成亲拜堂,是真的夫妻了。
她自然知道夫妻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腰间那只越收越紧的手臂意味着什么。
她厌恶他的亲近吗?好像也不是,纵然将来有一天她会离开的,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陆襄,她并不讨厌。
他是个很好的人,虽带着几分孩子气,但那天拦住她向她解释清楚一切误会,看得出来,他也会是个合格的丈夫。
所以他低头将唇慢慢贴过来,轻轻在她耳畔落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时,她也没有躲开。
甚至有些好奇,他下一步要做什么,白天连一句“一起出门”都拉不下脸来说出口的人,原来借着酒意就能大胆起来。
然而他的亲吻始终只是落在她的鬓边和耳畔,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肌肤上,酥酥麻麻,煞是磨人。
她似乎也有些醉了,手不自觉地揪住了他的衣襟,下意识轻轻推了他一下,耳畔忽想起一道极轻的声音。
“阿芙……”
如呢喃般的一声,令芙却倏忽睁开了眼睛,烛光浅浅,发现陆襄也正低头看着她。
令芙咬了咬唇,心里却是悄悄在笑,故意问道:“夫君叫我什么?”
却见陆襄眨了眨眼,眼神似在闪躲,紧紧抿起唇来。
她却仍盯着他,半晌,那张英朗的少年面庞慢慢涨红,似是敌不过她目光的审视,又唤了一声。
令芙心下漫出一股淡淡的愉悦来,心想,他还算是听话,上次随口埋怨过他称呼的事,他竟然也记在心里了。
灯下一张娇面艳若桃李,她轻轻笑着时,唇畔便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妩媚之下添了几分纯真甜蜜,陆襄原以为自己应当是酒醒了,但忽然又不确定起来。
白天在树下那幕重新浮现在他眼前。她已经消气了,方才也没有拒绝他的亲近,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没有被挣脱开。
她是大哥做主替他定下的妻子,他点头同意过的,娶了她,她便是自己的妻子,虽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他会对她好的……
这般想着,心跳不由自主又快了起来,喉咙阵阵发干,他早就想尝尝红润的林檎是什么滋味了,只是怕她不愿意,可眼下,她笑起来梨涡浅浅,倚在他怀中,没有半分抗拒。
终于重新低下头去,淡淡酒气之下似乎漂浮着一丝淡不可察香气,林檎果然是甜的,湿润温软,然而不等他再尝尝,卧房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女使轻轻敲了几下门,高声说了句什么,陆襄没有听清,心思全不在门外,然而怀中的人听见女使的传话,却浑身一僵,骤然睁开了眼睫,打了个冷颤,挣扎着推开了他。
陆襄茫然地抬起头,却见她起身坐在榻边,面色有些发白,唇上也失去了血色,眉头轻轻蹙起,一副受惊的模样。
他忙扯过薄被盖在她肩上,无措道:“阿芙,你怎么了?”
令芙脑中浑浑噩噩,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
门外女使似乎听到房中有些不对劲,轻轻唤了声:“娘子,三郎君?”
陆襄推门出去,有些不快:“你方才说什么?”
女使道:“大公子叫柏生来传话,说官家过几日要在寿山令鹰扬卫比武,叫三郎君多加练习,大公子还叮嘱三郎君,以后出门,晚上要早些回府,三郎君是已经成家的人了,更要洁身自好。”
原来是大哥见他晚归叫人来提点他,陆襄闻言有些羞愧,今晚的确是自己回来晚了。
“知道了,明日我去跟大哥解释,退下吧。”
心里记挂着方才令芙苍白的脸色,陆襄问完话,便忙回到房中,却见她还楞楞地坐在那里,他走过去,蹲下身来,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关切道:“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白天出门累到了?”
令芙这才抬起头,敛去眼底的慌乱和紧张,轻轻摇了摇头,躲开他的触碰。
“我无事,就是……困了,夫君你也早些睡吧。”
她不敢再看陆襄的眼睛,也不敢再去想,方才他亲过来时,闭上眼睛,她的眼前竟是另一张眉眼清俊却染上情.欲的脸。
当女使隔着门说起“大公子”时,那段荒唐的记忆便如洪水般漫上心头,针扎般提醒她自己曾经和夫君的亲生兄长,有过那样一段隐秘的过往。
羞耻之下,听到那个名字,便叫人不寒而栗。
陆襄却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面上倦色浓浓,想起白天担心卫濯还会去找她的麻烦,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她收验铺子,的确是累了,便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晚上仍分床睡在窗边这矮榻上,辗转难眠。
一会儿后悔自己当初为何要分床睡,该找什么借口搬回床上去,一会儿又脸红心跳地回味起那个借着三分醉意讨来的亲吻,疑心是不是自己亲得不好,阿芙才推开了他……
难道是这个原因?陆襄胡思乱想着,心里颇有些沮丧。
不知什么时候才睡过去,醒来时,卧房中空空荡荡,早已不见人影。
他一问才得知,她一早又出门了。
***
令芙一早去老夫人房中请安,老夫人对她不算亲热,但也没有为难,只是说起她这两日频频出门去照料铺子上的生意时,有些隐隐的不悦。
但最终老夫人也没有刁难她什么,出来后,含珠在她耳边叽叽喳喳道:“小娘子,应当是大公子在老夫人面前叮嘱过吧。我听说老夫人先前待大公子很是一般,竟不像是寻常人家那样偏疼长孙,反而更疼三郎君……”
过了一夜,令芙再听到陆寅的名字时,也没有那般复杂的情绪了,听闻含珠的话,心里大概明白是为什么。
江夫人和永安侯和离时,陆寅已经是七八岁的年纪,早已经记事了,无论江夫人如何狠心不与陆家来往,陆寅一直惦念着母亲,还对弟弟妹妹说和离不是母亲的错。
加之他生得最像江夫人,老夫人心里自然有块疙瘩,不喜欢这个长孙。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即便同一屋檐下,以后刻意避开陆寅也不是难事,他只是自己夫君的兄长而已,位高权重、公务繁多,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单独的见面。
是她杯弓蛇影太过紧张了,那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陆寅无从再去怀疑她,他是正人君子,是爱护弟弟的长兄,万不可能将那种艳事联想到弟妹头上。
……
上京街市繁华热闹,过了大相国寺一带,朝南的一条御街最是宽阔整齐,两侧酒楼林立。
令芙将剩余几间铺子的帐薄收了回来,便叫人将马车停在了路口,只带了含珠往御街这边走来。
这条街上的各色商铺都更上档次些,门头楼阁修缮的格外敞亮,她心中早有了盘算,想重新在这里找一间门面。
在上京做香料生意,无非两种,一种是柳家原先所经营的,买卖泉州口岸运来的珍奇香料原材,一种是另设香馆,制香调香。
自前朝起世人便爱香,上京王臣贵胄之家更是处处离不开香,愈是珍品奇香,愈是美名远播,千金难求。
柳家不缺香材,若只是买卖香材,无人会知晓柳家的名号,但若是调制奇香,借着永安侯府三少夫人的身份,这名号不愁传不出去。
那个人见她离开泉州,柳家的生意在上京仍能继续做下去,还会来上京寻她吗?
她心里摸不透,也不明白那个人费尽心机,不惜藏起本性蛰伏在柳家十几年,究竟想要从柳家,从她这里,带走什么东西。
“小娘子,后面有人在看我们……”
令芙正想着心事,乍闻这句话,不禁眉心一跳,然而回头看去,含珠所指的方向,只站着一个高挑纤细的女郎。
那女子粉面含笑,生得端庄清丽,约莫十**岁的样子,衣着打扮素雅却不失贵重,看她望了过来,便叫了身边的女使过来请她。
令芙正诧异那是何人,边听来人道:“请问娘子可是永安侯府三少夫人?”
“我家娘子姓高,与贵府有旧,有事想请少夫人帮忙,还请少夫人赏光。”
……
高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高家二娘子,令芙自然是听说过的。
所谓的有旧,大概是指官家即位前,陆寅外放西南的那几年,高娘子的姐姐已嫁给了当时的官家,当时便与陆寅相识。
含珠与她提起过,这位高娘子已近双十年华,迟迟未嫁,闺阁中办起了一间极为风雅的茶室,只接待上京各府女眷。
至于为什么身为皇后之妹却没有一门合意的亲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高娘子心仪陆府大公子,是官家都知道的事情。
高舒光请她落座,极是大方,毫不掩饰道:“早就认出来路口是侯府的马车,这个时候来御街的,定然不是大公子,我猜便是少夫人你了,只是远远瞧见,夫人姮娥之貌,有些不敢认。”
令芙道:“高娘子谬赞……宫中娘娘对妾多有恩赏,迟迟未能谢恩,今日得见娘子,还请娘子代为转达。”
她心中忐忑,只祈求这位高娘子今日请她过来,千万别是与陆寅有关的事情。
高舒光笑了笑:“我听闻少夫人出身泉州柳氏,可巧,我有一事想请少夫人帮忙。”
原来是大公主年幼多病,官家和娘娘要请高僧住持办一场法会为公主祈福,皇后娘娘请自家妹妹代为操办。
高娘子说,佛家的法会,供奉和焚香的各色佛香最是紧要,想请她帮忙。
令芙闻言默了默,这差事自然是好的,能为公主祈福的法会供香,实在是抬举。
但她有些摸不准,高娘子找她帮忙,究竟是为了照拂陆寅的弟妹,还是单纯因为柳家经营香料的缘故。
如果是为了陆寅,她定然不能贸然做主应下,高娘子对他痴心一片,蹉跎多年,他一直没有回应,连官家知道了都没有赐婚,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哪里清楚,还是少沾染为好。
高舒光见她面露难色,自然明白她的纠结之处,轻轻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道:“少夫人若是有疑虑,回府后问过大公子再说也好。”
***
柏生这两日觉得大公子有些奇怪,尤其是今日一早,大公子叫他拿了一只女子所用的香囊,悄悄去找人查验了香囊里的香料和药材。
他总觉得这只香囊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陆寅看着书案上柏生去找人辨过香材效用后拿回来的那只香囊,微微皱眉,抬眸问道:“太医当真这么说?治雀盲之症?”
柏生点头:“是,里面一半是普通香料,一半是药材,还有两颗药丸,皆是缓治雀盲之症的东西。”
黑夜不能视物是之谓雀盲,陆寅有所耳闻,这种雀盲之症因人而异,有些人天生雀目,到了夜里视物不清,也有些人是后天而成,因光亮不同,时有发作。
那晚弟妹身上的淡淡药香,竟是源于此。
府中向来节俭,夜里园中常常不设灯,弟妹若是夜里行走,岂不是多有不便……
三郎知道弟妹有雀盲之症吗?
他无意间捡到了弟妹的香囊,本想送还,却又不知如何归还,闻到药材之气才命人辨别出弟妹是雀目,若是三郎也知道弟妹是雀目,是如何知晓的?
三郎没有那么心细,可他们是夫妻,夜里总归是同居一室,应当早该知道了吧……
他忽然被自己无端漫生出的想法惊住。
那日撞见三郎与弟妹亲密依偎时的异样感又无端涌了上来,陆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只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细节和巧合,譬如敬茶那天熟悉的声音,譬如缭绕人心的香气,譬如相似的一身冰肌玉骨,他便逾越人伦,几次将那晚的女子与弟妹联系到一起。
实在是不该。
柏生见大公子望着香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愈发好奇,正偷偷打量,书房外却传来一道声音。
“大哥在吗?”
柏生退出去,见到来人,笑道:“三郎君,大公子在呢,请您进去。”
陆襄理了理衣襟,匆忙进去拜见,没有注意到兄长坐在书案前,以衣袖为掩盖,悄悄将原本属于妻子的那只香囊收在了怀中。
“大哥,鹰扬卫比武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明日起便回卫所。”
陆襄挠了挠头,看了一眼大哥的脸色,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为昨晚他醉酒晚归的事情生气的模样,才开口道:“昨晚……昨晚是遇到了几个好友,非要让我请客,说是娶过亲的都要请,我拗不过他们,便不小心多喝几杯。”
陆寅这才抬眸看向弟弟,“你那点酒量,三杯就倒,自己难道不清楚?”
“君子处事,主之以镇静有主之心,运之以圆活不拘之用。”
他面色沉了下来,两道目光落在陆襄面上,不免又带了些严肃训诫的意味:“你少年侠性,我身为兄长亦自愧不如。但往坏处说,又何尝不是耳根软,做事冲动不计后果,难道是忘了之前衡山县主的事?这次是落不下面子应邀醉酒晚归,事情虽小,但可想过你是新婚,落在旁人眼里,难道不会将之前的谣传坐实,该叫弟妹如何自处?”
陆襄面色涨红,自是一句话也辩解不出,对上大哥那双深邃而威严的眼睛,微微垂下头去,心中万分后悔,忙道:“以后再不会了!大哥教训的是,我都娶妻了,万不该如此毛躁,叫阿芙担心误会……”
阿芙……
陆寅喉结微动,这两个字在心中不知不觉被默念了一遍,搭在桌边的一只手微微攥紧,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他知道弟妹的芳名,前几日陆襄还一口一个柳氏,跟他争执时,还满不情愿这门婚事,才过了几日,就唤起乳名来。
那只原属于弟妹的贴身香囊此刻正静静躺在他怀中,他明明没有做过对不起三郎的事情,可却像是怀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香囊紧贴着胸腹的触感格外明显,微微发烫。
外面天渐渐闷热起来,陆寅也觉得大概是未开窗的缘故,胸口有些发闷。
他站起来推开南窗,却还是觉得不够清凉。
自己大概是因为那晚被人设计中药后查不到那女子的身份,这段时日过于焦躁了,平白无故总是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人和事。
不该任其生长的藤蔓,就该早些拔草除根,彻底断掉这些不该有的联想。
垂眸凝思良久,他回头看向弟弟,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
想要问的话有些不太合适说,但自己从小亲手抚养管教弟弟,没有父亲母亲在身边,他作为大哥,是唯一能督促他的人。
这是他亲手促成的姻缘,或许是大婚那日和去南庄拜见母亲时都出了意外,才致使他对弟妹没有设下该有的界限和分寸,心绪不宁,数次在心中逾越伦理。
一切都落到实处,才能彻底止住那些孽想。
沉吟片刻,陆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逸行,成婚这些时日了,你与弟妹可圆房了?”
明天复更,这章末尾修文增添400余字,建议重看一下
注:“君子处事...”为引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