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怜浑身一颤,像是激起了疙瘩,百般的生硬。
婠婠——这是她的闺名,只有母亲才会这般亲昵地叫她。
在此之前,他从未提起过她的闺名,今日为何又突然转了性?
江怜倍感不自在,只能移开了目光,不言不语。
秦以歌的印象中,江怜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称他为“夫君”。
就好比除夕夜前,她跪倒在他跟前,祈求他能放她回家,低眉顺眼的模样。
“夫君,这对我很重要……”
初听并没有什么太大波澜,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别样的韵味。
那带着几分颤的尾音,好似轻柔的羽毛,在他心尖儿若有若无地挠了一道……
“王爷说笑了。”
眼前的江怜,却遽然打断了秦以歌的思绪。她嗓音低沉,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清冷神情。
她在抗拒。
母妃往日总说,孩子是加深男女之情的至宝,就像是一架桥梁,将夫妻二人紧紧联结。
可怀上他的孩子后,她反倒与他更生疏了些。现在,是连正眼也不愿意瞧他了。
为什么?
难道是那人的缘故么?她是不是,还耿耿于怀他陷害聂氏一事?
思及此,秦以歌眼神一暗,眉宇之间多了一抹戾色,又藏着几分猜忌,很快便掩下了。
“你是我的王妃,唤我夫君又何妨?”
他抬起下颌,像是等着她开口。
不知怎么了,秦以歌今日尤为的不依不饶。
但江怜却闷声不言,她心口憋着一股气,便使起了性子,总也不肯低头。
久久的沉默,好似溺水的窒息感。
两方胶着,气氛始终僵持。江怜不愿妥协,秦以歌眸底蒙上一层阴霾,最终,还是率先放弃了。
也罢。
人都已经在他身边,心又能偏到多远去?
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给她一些时间,兴许,她自己就想通了。
秦以歌不再纠结于一个称谓,而是朝江怜伸出手,眼神晦暗,高深莫测:“过来。”
语气笃定,似是不容置疑。
江怜移过头,她太了解秦以歌了。
以至于,秦以歌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轻易便可猜到他心中所想。
日子渐渐过去,她早已与他离心甚远,而他竟恍然全无察觉。今日凭空来找她,竟是为的这等子事。
这等子肮脏龌龊之事。
还以为她会继续佯装配合吗?
江怜心中排斥,便垂下脸,索性道:“我孕中不便,还请王爷体谅。”
已经是很明确的拒绝了。
谁承想,秦以歌眉头一蹙,却是更不悦了。
他听闻了风言风语,来到百合轩,本也是为了刺探一番。
江怜越是避之,他便越是不肯松手。
像是头脑一热,秦以歌骤然开口:“那便用别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知冲动。江怜还怀着身子,他本不是那荒淫无度之人。
果不其然,闻此言,江怜脸色一白,双唇翕动,竟是说不出话来。
秦以歌紧紧盯着江怜的眼,似是想从中找寻出任何一丝异样。
可他没见到任何的仓惶,反倒是她瞳底渐渐升起一簇雾气,苍白的嘴唇好似要咬出血来。
江怜只觉得满心疲累。
她怀着身孕已是辛苦,他竟然还要来折磨她、羞辱她。
真真是不值。
“王爷,妾乏了,请回吧。”
江怜再也忍不下去,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
这一次,是再也不遗一丝的余地。那眼神决绝冷情,好似,倘若秦以歌不允,她便要彻底翻脸一般。
……
秦以歌独自站在皓月之下,月色将影子拉得好长。
他早已习惯了江怜的温良恭俭、贤惠知礼。即便遇到再难以启齿的艰事,也会维持大家闺秀的风范,为彼此留下一份体面。
这,好似是她第一次将他拒之门外。
秦以歌这时才感恍然若梦,原来,她也会有这般脾性么?
他隐约感到,她好似变了。
他们之间,终是有几分不一样了。
阿昌见秦以歌怔了许久的神,便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袄:“王爷,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秦以歌无动于衷,阿昌又劝道:“四爷才来了信,说是明日要谈谈五爷的事,所以……”
提及秦以旭,秦以歌的眸色迅而冷峻下来,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刃。
阿昌顿感毛骨悚然。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也不知王爷是怎么了,分明前几日还因江妃的身孕而心情大好,即便江妃对他冷淡不已,他也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叫来太医为其嘘寒问暖,没有片刻怠慢。
可今天……
阿昌隐约感觉,王妃似乎是对王爷生出了嫌隙,惹得彼此猜忌。
……
秦以歌没想到,江怜会因为他母弟的事,记恨他这样深。
她在府中烧纸做法,是不是也怕沾染上他的罪孽,求菩萨宽恕?
秦以歌冷冷一笑。
如今,秦以旭在边疆一战成名,如今正是父皇眼前的红人。
他功高盖世,威震四方。
一切都在秦以歌的预测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为何他心中却并不如想象般畅快。
往日里,江怜那温顺和婉的笑颜仍在脑中挥之不去。秦以歌闭上眼,那音容样貌却是深入脑髓,难以忘却。
他忽地想,她为秦以旭做法祈福之时,便是这般的温柔、虔诚么?
这样的笑容,连他也鲜少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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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何小娘按江德元的吩咐,往怀王府递去了邀约的帖子。
自从倾贵妃被打入冷宫,她就再没有了江怜和怀王的消息。眼下是抓心挠肝,迫切想得到些情报才能安心。
何小娘原满心盘算着,此次赴宴,该如何从这对夫妻嘴里套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可没想到,秦以歌根本连见面的机会也没给她。
不过一日,那送帖的小厮便灰溜溜地回来了。据说,他在王府吃了好大的闭门羹,那守门的侍卫一听他的来意,连王府的大门也没让他进,直接扔下一句:“王爷不见客,请回吧!”就直接将门在人眼前关上了。
然后,就再没打开过。
眼看着就快要到了设宴的日子,怀王府还是一点动静也不出,连遣个人来解释一声都没有。这意思,分明就是要打江家的脸,让江家都下不来台。
何小娘气冲冲地朝江德元抱怨:“这怀王吃错药了吧?你好歹也是一国太尉,他怎能给咱们如此的气受!好端端的,咱们又没惹他!”
江德元叹了口气,眼下局面复杂,他还不想平白惹出是非争端来,便索性退一步道:“罢了,罢了,他不愿意来,我自己去便是。明日找个由头,我去他府上看看怜儿。”
何小娘连忙拦住他:“那可不行!咱们客气地递了帖子,他都不赏脸,你亲自去,又能给你什么好脸色?何必干着吃力不讨好的事!”
江德元又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一时间也是蹙紧眉头,哀叹连连。
见两人僵持着,江琼灵机一动,骤然走上前来:“爹爹,娘亲,不如由琼儿来为你们解忧吧!”
何小娘迟疑片刻,“你又有什么鬼点子?说来听听!”
******
阿昌见秦以歌一反常态的表现,心下矛盾又疑惑。
不仅是绝情地拒绝了江太尉一家的宴请邀约,丝毫不给老岳丈台阶下;又是一连好几天不踏足百合轩的大门,每日只在金玉殿宿着,对院里那人更是没有半句关心……
明显是生着江怜的气了。
可是,不对啊,王爷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意气用事、喜形于色过。
以他对王爷的了解,纵使王爷内心对某人有再大的怨言,他都不会这样堂而皇之地表现出来。他若是厌一个人,便有一百种方法笑着杀人于无形。
而如此这般表现……倒像是在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句话。
“我生气了,快来哄我。”
阿昌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瞬间被雷得五雷轰顶。
咳咳。王爷……该不会是因为江妃为五爷祈福而吃醋了吧……
阿昌用力摇晃脑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伴君如伴虎。主子的心思,他哪儿敢轻易揣测,小心脑袋不保!
这么想着,阿昌调整表情,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金玉殿,拱手道:“王爷,江氏二娘子在门外求见。”
秦以歌正在书台研磨,闻言,并不抬眼,只是动作微微一滞。
阿昌会意,便补充道:“是江妃娘娘的庶妹,江琼。”
秦以歌终于有了动作。
“何事?”
阿昌解释:“说是,她与内阁学士大人来京城办事,遇上雨路难行,恰好路过这里,便想在府上借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回贲州。”
秦以歌刚想一口回绝,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笔墨凝滞半晌,才颔首道,“难得主动送上门来。就让江怜安排吧。”
阿昌秒懂主子的目的,顿时应道:“哎!”
……
江怜得知这是秦以歌的意思时,起初还有些惊讶。
听闻,他毫不留情拒掉了江氏宴请的邀帖,令江德元面上不快。如今,却又默允了江琼住进王府,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江怜想通,江琼已然大摇大摆地进了百合轩。她目中无人,嘴上还对百合轩的布陈摆设指指点点,好似耀武扬威一般。
“都说这王府尊贵,是钟鸣鼎食之家,我看,这百合轩怎的如此冷情,倒没沾上半分贵气……”
遇见江怜,她又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想检查江怜的每根头发丝儿一般。
“我的姐姐,真是好长日子不见了。”说罢,又戏谑地笑道,“见你这气色红润的,腰还圆了不少。看来,聂氏落难,并没有真的波及到你们啊。”
语气中,似乎还有些遗憾似的。
江怜早已习惯了庶妹的刻薄,见到她这副跋扈的模样,反倒是突然领悟了秦以歌的心思。
他明白江怜一向与江琼不甚对付。如今,这是将猎物亲自送到她手里,任凭她处置。
难道,是为那夜的失态,而找的一个台阶么?
江怜不再多想,望着眼前的庶妹,面上镇定自若,回头吩咐道:“灵雁,去整理出一间客房来,供江琼夫妻二人歇脚。”
灵雁见状“哎”了一声,主子一个眼神,她立马便心领神会,扭头离开了。
江怜又扭过头,重新看向江琼:“你若是为了这事而来,可以早些回去了。皇宫内事,我一个外妇,自然不能随意置喙。”
江琼哂笑一下,反倒是扮起了无辜的小白花。
“姐姐为何恶意揣度我,我只是陪长仲办事,偶然路过这里,便想着来看一看姐姐,近来可好不好。”
说罢,她还不请自来地走进了厅堂,见到一桌的菜肴,甚至调侃道:“正巧赶上姐姐用午膳呢,这膳食可真是丰盛……”
忽地,她话音戛然而止,似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若有所思起来。
“就是不知,怀王的胞弟楚王,遭生母影响而受贬斥,如今正在前线搏命苦战。若他知道了自己在外风餐露宿、风雨飘摇,他的皇兄皇嫂却仿若无事发生,继续过着锦衣玉食,成日莺歌燕舞的日子……会不会也心有不平呢?”
闻此言,江怜面上再也安定不住,忍不住出口辩驳。
“楚王为国立功,是骁勇的护国神将,不是你口中的那般小人。”
她的嗓音隐约有几分颤抖,似是被说中痛楚一般。
江琼却是微微一笑。
果不其然,江怜的反应再次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测。
从小,她便察觉到,自己的嫡姐,似乎对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五皇子有着别样的心思。
如今,她已嫁做怀王妃,看来,这念头,却也还没有彻底断了。
江琼刻意咬重了尾音:“是吗?护国神将?恐怕,他的野心不止于此吧?”
江怜脸色一变。
“你什么意思?”
江琼盈盈而笑:“看起来,你还真是被豢养的金丝雀,外面的情况,皆是一概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