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谦走出一段距离,出乎意料的,身后什么也没发生,褚昱既没有动手杀了士兵,也没有冲过来杀他。他熟悉的那个褚昱将人类视作蝼蚁,任何存在风险的人或物都会被处理掉,褚昱可能会为了某种目的进行伪装,但他已经带褚昱离开了大楼,失去了价值,然而青年褚昱还是一副温良的样子,他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等他骑着机车回到洗手间前,褚昱仍然保持他离开前的姿势,抱住大剑乖顺地看守不省人事的士兵。
见他归来,褚昱将剑还给他,自觉地坐到江云谦身后留给他的位置上,双手环住江云谦的腰。江云谦低头瞥过腰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褚昱把他抱得很紧。
他恍惚了一瞬,倘若褚昱表现出任何想要杀戮的念头,他都可以给自己一个足够的理由对褚昱动手。可偏偏褚昱真的像一个信任他的无辜的孩子,除了确认自己不能放任他不管外,江云谦反倒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了。
他轻叹一口气,正视前方,拧动油门发动机车。“坐稳了。”他说。机车瞬间轰鸣一声,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释放出磅礴的力量。
随着油门的持续加大,机车引擎的咆哮声愈发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空气。须臾之间,车轮猛地一转,摩擦力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紧接着机车如同离弦之箭,迅猛地向前冲去。
与此同时,玄影大楼主控室内。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助理琼斯?大卫尤是。全息投影正在播放闯入者从C—01实验室带走褚昱再到从大楼纵身一跳的画面,艾德博士摩挲着下巴,自他看清闯入者面容的一瞬,整个人忽然平静下来,先前的暴怒转化为不可言说的兴奋。
艾德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动几下,调动程序比对闯入者和一个孩子的长相,当电脑上跳出“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的结果时,他吸了一口气,露出奇怪的笑容,“这孩子果然是……”
其他人一头雾水,琼斯调出空中监视器实时传回的内容,试探地提出:“博士,不继续派人围堵他们么?”
“围堵什么?一帮废物。”艾德居高临下地环视跪了一地的相关人员,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赢不过我的孩子和那个年轻人。”
琼斯满头大汗:“博士,接下来您准备怎么办?”
“我的孩子第一次说谎,为了这个和他关系匪浅的年轻人。”艾德的话听起来像一个仁慈包容的父亲,语气却如同步步紧逼落入陷进的猎物的猎手,“我还有一些疑问,不过,不用着急。我相信他们一起的话,会创造许多我意想不到的反应。”
众人更加一头雾水了,搞不懂艾德博士怎么突然变得心情大好。投入无数心血的实验品被武力高强的神秘年轻人带走,那个年轻人甚至可能是即将与他们开战的朗华的间谍。只听艾德博士继续自顾自说道:“更何况,他们本来就逃不掉。”
“宽容”的猎手为二人下了最后的通牒,“这段不用接受我实验的时光,就当作送给褚昱的生日礼物。”他审视画面中褚昱堪称乖孩子的表情,抚摸屏幕上褚昱苍白的脸,口中呢喃,“褚昱,我的孩子,你故作出这副柔弱样子的目的是什么?我很期待。”
褚昱的头埋在江云谦的后背,既不问他去哪,也不对机车的速度发表任何意见。江云谦全神贯注地操纵机车,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你幼时最憧憬的人坐在你的机车后座,忽略他身上的血污和服饰,几乎就是你第一次在海报上见到他的模样。哪怕他以后会成为想要控制星球、制造无数灾难的恶人,但他此时是如此的无助和脆弱,生活在日复一日痛苦的实验中,大概率也没有一个健康快乐的童年。江云谦感到自己该死的恻隐之心开始不停地仰卧起坐。
他将机车停在一处荒山里,褚昱不近不远地慢慢跟在他身后。江云谦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全然不知身后的青年已经恢复了一贯淡漠的神情,褚昱打量着江云谦的背影,心中盘算接下来的行动。
忽然出现在实验室的年轻人拥有和自己同类的细胞,正因如此他才支走了艾德这个有些麻烦的科学狂人。年轻人见到他的瞬间外露的杀意和恐惧令褚昱困惑,他不记得他曾经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只是因为细胞感应以及年轻人看到他身上伤口时无意识表现出的愤怒和怜悯,选择叫出他内心渴望的称呼——“妈妈”。
年轻人显然因为称呼而措手不及,开始对是否立刻杀掉他产生迟疑,所以褚昱展现出无害乖顺的样子,矛盾的年轻人不出意料地选择带他逃离常人眼中的地狱。
只不过在年轻人眼中残忍的实验早已成为褚昱眼中的家常便饭,褚昱如今在艾德那些五花八门的实验中只能感受到无聊,除此之外一丁点恐惧也没有。他已经习惯疼痛,在每日照例和各种魔兽、士兵对抗的实验中也习惯了鲜血,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
有一点褚昱可以承认,自己的确好奇玄影大楼以外的世界。他十一岁的时候通读完所有关于整个幻月星球的书籍,但他连花朵都没有亲眼见过。他反复触摸书本上鹅黄色小花的图片,幻想书里描述的气味。
也许和坐在火堆旁的年轻人很像,带着莫名的忧伤,毕竟他和那朵小花看上去都是那样柔软与脆弱。年轻人向他招手,“褚昱,来这里坐。”
褚昱缓步走过去。
年轻人的战力目测略在他之上,并且还会操纵风的方向,他不能轻举妄动,再次换上了之前那副乖巧的做派。
“妈妈。”他坐在年轻人身边,跳动的火光映衬着年轻人漂亮的脸,褚昱不禁产生抚平那人始终微微蹙起的眉眼的冲动。但他刚一抬手,年轻人便收起把玩的火折子,仿佛融了琥珀的浅棕色眼睛防备地看向他。
褚昱怔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年轻人思索了片刻,把火折子放回随身携带的小包里,不再看他。
“江云谦,我的名字。”
褚昱无声地念了一遍。
江云谦继续说:“我不是你的妈妈,虽然已经说过很多遍,不过如果你非要这么叫,起码在有外人的时候喊我的名字。”
“如果我不呢?”褚昱挑眉。
“我会打你的屁股,教训你。”江云谦向火堆里扔了几根树枝,平淡地解释,“像对待普通的不听话小孩一样,我想你不会喜欢那样的。”
褚昱被江云谦的话恶心得狠狠打了个寒颤,他宁愿被大卸八块也决不愿意被那样对待,那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我们先在这里休整,等你能完全正常行走以后再到第六区去。”江云谦嘴角勾起一抹笑,又在褚昱注意到之前迅速隐藏起来,“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睡前故事?”
江云谦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就当是吧。”
褚昱津津有味地聆听他人生的第一个睡前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个生活在偏远村庄的男孩。男孩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也从不主动提起。
早早懂事的男孩每天都会帮母亲做手工拿去集市卖,生活虽然过的清贫,但很幸福。然而有一天,平静的日子被意外造访村庄的一位富翁打破了,富翁看上了男孩的母亲,想要这位美丽的女性做他的情人。
男孩母亲当然不从,富翁便不顾男孩在场想强迫她,瘦小的男孩被富翁的下属牢牢抓住,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不断地祈求如果有谁能帮助他就好了,他愿意为帮助他的人献出一切。
就在这时,他脑内忽然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冷不丁地问:需要把他们都杀掉吗?崩溃中的男孩仍然残有几分理智,他哀求道:求求你,把他们都赶走就好。
于是,那个人接管了他的身体,男孩看着自己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敏捷一扭挣脱束缚,抄起门旁的木棍,速度极快地冲向呆若木鸡的富翁。那木棍在男孩手中好似突然间成了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几个来回便将一群人放倒在地。这还没完,那人操纵男孩的身体走到富翁身边,脚跟狠狠地碾压富翁触碰过男孩母亲的手。
要么滚,要么死。男孩听见“自己”在说。富翁被揍得鼻青脸肿,连连求饶,当天下午带着自己的手下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来过。
从那天起,男孩和偶尔出现在他大脑里的神秘人成了朋友。神秘人缺乏基本的生活常识,男孩就事无巨细地给他讲解;作为回报,神秘人会指导他如何使用男孩买来的木剑。
“童话般的故事。”褚昱适时评价到。
江云谦点头认可,“但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个晴朗的上午,男孩照例来到一块空地上,他在脑中呼唤神秘人,准备向神秘人展示他练习的成果。可他呼唤了很久很久,在那片空地上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神秘人依旧没有回应他。
之后,神秘人从此消失了,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在他大脑内。男孩非常伤心,连续两天躲在房间里以泪洗面,他只知道神秘人的名字和声音,可是幻月那么大,他要到哪里去寻找这个连面也没有见过的朋友?
幸运的是,也许是上天垂怜,半月后从迦心回村的村长在一次和孩子们的闲聊中提到了那个名字。男孩几乎瞬间冲到了村长的跟前,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遍村长刚才说的,让朗华大败的英雄的名字。
确实和神秘人的名字一样。男孩激动地手握成拳,但也还不能肯定……好在村长有心想在孩子们的心中播下一颗“英雄”的种子,他带领孩子们来到家中,播放那位英雄接受采访的录像。
这次,男孩终于能确定那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英雄就是自己的神秘人朋友,他接近痴迷地看着电视上英雄的样子。英雄拥有和他的声音一样出众的外表,面对记者千奇百怪的问题侃侃而谈,优雅、高贵、强大、温和,世界上所有的赞誉好像都不足以形容那样完美的人。
小小的男孩也是在那时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成为像英雄那样的人,走到他这位神秘人朋友的眼前,再次被他看见。
可是后来,当男孩终于拥有和英雄共同执行任务的资格时,英雄却在一次任务后叛变了,并且做出了让男孩永远无法原谅他的行为。
褚昱好奇地问:“哦?他的英雄做了什么?”
江云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面露哀伤地揭晓了问题的答案:
“英雄屠尽了男孩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