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拂雪难得的很开心,轻松的那种开心。
他并不是非要一个“朋友”,应该说,他没有希望白理深做到一个“朋友”的程度,因为那有点难为他了。
朋友嘛,要友好,真诚,平等。不过想想……好像他们现状也就是这样?
孟拂雪转头偷看了他一眼。
白理深正在滑着手机,坦白讲他并不知道城区里那家店的汉堡好吃,要临时搜一下。
中心广场喷泉池中间雕塑上的临冬节装饰物还没有完全卸下来——牧羊人的花环上仍是真正的鲜花,他脚边趴着还是幼崽状态的农牧神,小羊歪头好奇地看着牧羊人——故事里说,牧羊人将手中的粉末撒出去,落在地上的长出花,落入水中的翻起鱼。
孟拂雪看着那雕像,他们分明掌握着这时代的顶尖科技,甚至已经在控制着某种意义上的“进化”,像是白理深的警犬克里斯,已经是亚智生物。但即便如此,仍无法向下改善最原始的、这世界最本质的东西,土地。
百年前Demon的灾难延续到今天,它在天有灵看着百余年过去,当代大部分人类还是只能嚼着一些合成食物,那么它的怨恨大约也能消减了。
他发呆的时候白理深就沉默看着他。接着他反应过来,额前刘海一晃:“嗯?”
白理深没问他在想什么。
方才一墙之隔,以白理深的能力确实听得一清二楚,那道有渡鸦徽章的门后房间里住的人是谁,白理深也知道。
他觉得孟拂雪确实需要消化一下这件事情,所以问:“你要硬币吗?”
“嗯?”
“那是个许愿池。”
“哦——”孟拂雪恍然。
白理深笑了下,他先摘下头盔和覆面一起拎在手里,然后从腰包里摸出一枚面值5的硬币,递给他。
喷泉旁边有几个小孩子在玩闹,家政仿生人看护着他们。孟拂雪走到喷泉池边,能看见清澈的水下堆了许多硬币。
“嗵!”
路过的人向里面扔了一枚,闭着眼垂下头快速默默许了愿随后离开,今日有太阳,风虽冷,但不算阴寒。
那硬币砸进水里后溅起的波纹还未平息,孟拂雪捏着白理深给自己的硬币,垂眼端详着。
一面是数字“5”,另一面绘有三个呈“品”字布局的徽章,顶端是以盾中盾作为纹章的议事厅,下方左边是两把十字大剑交叉的军团,右边则是一片羽毛。
传闻那是渡鸦的羽毛,但议事厅为货币做的说明中,这片羽毛来自和平鸽。
硬币在孟拂雪的指间飞快翻转,他手指灵活,指关节被冻出粉色,最后食指屈起来,拇指向上一弹,硬币翻腾着跃至与他眼睛平行的高度,再度落回他掌心。
孟拂雪回头、转身,广场上倏然起了阵很大的风,小朋友没握住气球,它们自由了,从孟拂雪面前乘风而去。
他在气球飞走的时间里和白理深隔着人群对视。接着,他很自然地笑起来,硬币捏在指间向白理深晃了晃。白理深跟着笑了下,看他晃了两下硬币后重新揣回口袋里,说:“我的了。”
白理深点头。
他没有把硬币丢进去许愿,原因很简单,比起许愿池,他更信任他自己。
餐厅里的客人不多,也不难看出这是家菜品很昂贵的店,孟拂雪坐下后扫视了眼烹饪台,是真实的人类在徒手剥开心果,用来做甜品的。
这家店致力于将烹饪过程完整展示给客人们,以证明这里是相当奢侈的人类手工制作。手工烹饪天然食材,无疑是这时代稀缺的,而物以稀为贵。
可没想到这么贵!
孟拂雪翻开菜单,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真的看见价格的时候还是诧然抬头:“一个鸡肉汉堡要我半个月工资?”
对面那位气定神闲:“你工资这么低?”
“实习嘛。”
“那难怪。”
白理深要了一盘肉酱面,孟拂雪则吃了他自己一个月工资。
他不仅是饿,还有久违的吃到新鲜食材的想念。这才叫吃饭嘛……啃软糖一样的水果怎么能叫进食呢。
“对了。”他吃饱喝足,擦擦嘴,“刚刚那个房间好奇怪,全是书,里面的人认识我,但我记忆里没见过他。”
白理深点头:“他叫杜平海,是剑圣的儿子,可以谈论他,因为他早在十多年前就跟剑圣解除了亲缘关系,只不过姓氏没有换。”
孟拂雪怔愣住了。他料想到那人是剑圣的族人,但没想到竟是这么亲近的,更没想到这俩已经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父子。
解除亲缘关系在律法上有很苛刻的条件。
孟拂雪思索了下:“所以他们在那之前已经十五年没有交流过。”
“是的。”白理深点头,“也没有任何接触,都愿意结束亲缘关系。”
“那他为什么还……”
“住在渡鸦徽章的门后?”白理深替他说了,“那是议事厅和军团高层的共同决策——这座城市需要一个‘剑圣’即便杜平海并没有成为剑圣,但有他这样的角色存在,能够安抚城市里的民众。”
“他……吗?”孟拂雪半信半疑。
白理深向后靠在椅背,带着隐约的笑意看着他:“你似乎不太喜欢他。”
孟拂雪轻轻一耸肩:“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可能因为你们之间有些关联。”
有没有关联这个问题其实在座的二位都不清楚,无法盖棺定论。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清楚的一件事是,孟拂雪和剑圣之间必然有些关系,但究竟是何种关系无从得知。
孟拂雪沉默了片刻,他有点累了,看着白理深T恤领口发呆,不自觉地看向他喉结投下的阴影。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见到杜平海后,比此前的任何一次行动任务都疲惫,精神上的那种。但仔细想想,这份疲累真正侵袭过来,是今天白理深出现之后。
孟拂雪耷拉着脑袋,慢慢叹出一口气,像吐了口魂儿出来。然后抬头,手撑起下巴,跟白理深说:“累死了。”
白理深便笑笑:“辛苦了。”
“嗯。”孟拂雪点头接受,“太辛苦了,你也是这样吗?每天干不完的事情。”
“差不多吧。”
这样坐在餐厅里靠窗位置聊着天,好像真的像一对朋友。孟拂雪偏了偏视线,旁边落地玻璃被擦得干净透亮,外面天气真的很好,广场上驶过载着小朋友们的蘑菇造型的蒸汽小火车,也算是个复古物件了。
他了会儿小火车脑袋顶吐着的烟雾混入风中,又看向白理深,问:“之前,我对杜平海说的那些话……算不算是无理取闹?”
孟拂雪确信白理深能听见。
“你是未成年人,如果他们跟你有亲缘关系或承诺过抚养照料,那么他们的做法确实有违公理。”白理深说。
“如果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呢?”孟拂雪问。
“那这事多诡异啊。”白理深随意地捻了下纸巾,“如果没一丁点关系,你拖着一个来路不明仿生人进他房子,杜平海可是犯了包庇罪。”
孟拂雪“噗”地笑出来了。
其实孟拂雪还想继续聊一会儿,但今天休息的时间已经够长,他和白理深都是。他稍微调整了下情绪,呼出一口气来,说:“谢谢你请客吃饭,我们要继续干活了。”
“不客气,我们不是朋友吗。”白理深起身,拎上他的头盔覆面和警局背心。同样因为没有芯片而没有生物传感器,他的付款方式是要拿手机出来。
服务员温和地说谢谢光临。从餐厅出来,广场已经没那么热闹,午休时间要结束了。
“注意安全。”白理深和他走出广场后摸出烟盒,因为广场里禁烟,他磕出来一根咬在嘴里,“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是本月提尔军团的例行全体会议。孟拂雪点头:“明天见。”
这天直到傍晚,孟拂雪才见到加缪尔。
是偶遇到的,当时孟拂雪正在跟踪目标,鹦鹉街上有几所幼儿教育机构,街上五颜六色的装饰物让人眼花缭乱,他看得头晕,便理所当然地忽视了一头三原色跟他打招呼的加缪尔——那真怪不得他,街上的小音箱还在大声地放着什么童谣。
以至于加缪尔冲上来拽他手臂的时候他差点一个回身提膝把加缪尔踹飞。
“哇!”加缪尔闪开,“你这个无情无义之人!你攻击同事!”
“……”孟拂雪不知道怎么解释。
总之终于离开鹦鹉街后孟拂雪才听清楚加缪尔在说什么,他紧紧拧着眉毛,感觉那股耳鸣还没过去,并且头越来越晕。
好不容易听清,加缪尔说:“任务结束了,蜜可被W区警局转移去了议事厅安全部。”
听说是要在警局正式定罪后才会转移去安全部,所以他们的猎杀任务是以蜜可被转移为终点。
孟拂雪“嗯”了声表示明白:“定罪了?”
“对,危害城区安全罪。”加缪尔说,“晚间新闻会说的,我们可以回家了,佣兵费用今天0点会到论坛账户,余额提现你会吧?”
“会。”孟拂雪停顿了下,“等等,诺森·维恩现在在哪里?”
佣兵费用不算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0.75g维恩合金,那是诺森本人承诺过的。
“他……”加缪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他死了。”
“什么?”孟拂雪以为是自己头晕耳鸣幻听了,“是……休眠了?报废了?”
那不是组装大脑的仿生人躯体吗?用“死”这个字眼是不是……跨种族?
加缪尔舔了舔嘴唇,他比孟拂雪矮一截,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孟拂雪这小镇少年这么俯视自己,竟让他产生了压迫感。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酬劳肯定会到的,这个你放心,毕竟本来雇主也不是诺森本人,这种事情……他们肯定要毁尸灭迹的,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这种事情、毁尸灭迹。似乎能够说得通,维恩金属既然在跟德默尔合作,那么背地里捅刀子,雇佣兵去满城区猎杀他们营救蜜可的仿生人,这事儿从本质上就不能被德默尔知道。
可在这没有**的城市里怎么熄灭这个消息?
佣兵们结盟,用诺森这样性质的人去发布任务,然后再将其销毁,神不知鬼不觉——那是众人皆知的搭载人脑的仿生人,将大脑取出来妥善储存,躯干报废,那就是“死亡”。
孟拂雪这时候思维实在混沌,一时半刻无法处理这个消息。
——总的来说,他被耍了。
什么0.75g合金,什么教会你怎么注能……他冷笑了下,推眼镜,跟加缪尔说:“好的,我明白了,对了,你知道诺森那辆车停在哪里吗?”
加缪尔不解:“大概……维恩公司附近?”
孟拂雪摸了摸后腰的赤鸦短刀,说:“好的。”
承诺过的事情就要做到,这是孟拂雪自小接受的教育,严以律己,严已律人。承诺过的东西没能交出来,那他就自己去拿。
“……你还好吗?”加缪尔见他脸色苍白。
“我非常好。”孟拂雪说完,走向公交站台。他的手揣在阻燃服的口袋里,反复摩挲着那枚硬币。
暮色悄然降临这城市,没有人看见,农牧神教堂房顶的天使雕像上,一只乌鸦停在翅膀上,冷冷地看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