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纤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踏在青石板上,钟声和门框上铃声交叠,眼前黑暗与光明交织,仿佛还在云里雾里。
过去与未来在她身上流逝着,窗外有柳絮飘落,春日里好像下了一场大雪。
鸟雀声音聒噪。
宋纤云胆子本就不小,如今缺糖状态下更是大了起来,杠精本能发作,又因为刚刚同韩梦书谈及了某位‘修仙皇帝’,想也不想地反驳道:“说什么呢!叫我活神仙!”
她自觉声音很大,但实际上是有些肉眼可见的虚的。
血液中的葡萄糖骤然下降,脑袋和身体都在大声呼救,这让宋纤云有些维持不住站立。
她那勉强清晰的脑子发出疑问:
这是什么地方?眼前这少年是谁?她的门把手呢?
晕眩将至,所有的一切想法搁置。
大脑发出指令:糖!糖!糖!我要糖!
这些想法对面的少年是感受不到的,他只是从瞠目结舌的震惊,转到了迟疑与试探。
少年名叫张衡,是张家第四子,当然,他这个家可能有点大。
但不管多大,按理来说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怎么也轮不上他来当这个家。
混吃等死是一定的,招鸡逗狗属于常态。
今日昏礼,他趁着人多溜到了新娘家的庖屋,所有人都出去凑热闹了。他正好肚饿,就着没人准备填填自己的肚子。刚吃一口点心,险些没被吓死。
张衡是眼睁睁看着这个人突然出现的,他很确信之前那个地方没有站人,从门到她站的位置大概有八尺。
哪个活人能在一眨眼的功夫内走这么远的路?除了鬼怪不做他想!
崇文馆最近流行起了一个名叫话本的东西,不知道是京城哪家书肆做的,读起来颇有一番趣味。
他昨儿个夜里从内官那里拿来了一本新的,彻夜通读,早上惊醒,以为自己今天这手板是非打不可了,急急忙忙穿衣往外跑。
到了门口才在内官们的提醒下,记起今日旬休,不用去崇文馆看博士们那张倒胃口的臭脸。
内官们的嘴是一点不严的,只希望阿耶近日事忙,别问他干了什么。
扯远了。
昨日的话本看过之后,他半梦半醒间竟做了个梦。
“活神仙?”
张衡看着眼前一身白纱衣衫的不知名生物眨了眨眼。
宋纤云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步是极小的一步,但把不知道为什么发了一会儿怔的‘英明神武的’齐王殿下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她倒是还知道礼数,站在张衡面前先问道:“能给我吃一块吗?”
“……”
寂静是此刻的庖屋。
少女眼神直愣愣的望着他,张衡头皮发麻,但张衡心里莫名知道,她说的是点心。
他把手中秫粉制作的淡红色点心递给她,看着她一把拿过来就塞到了嘴里,形容急切,看起来很饿的样子。
张衡看的吃惊,默默看着她连吃了三四块。
等到宋纤云将肚子塞了个八成饱,那些被分解的淀粉终于发挥作用,她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重新活过来了。
一切都落到了实处,她终于茫然地发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宋纤云从脚下踩的青石,到那些花花绿绿的三色陶器上,再到旁边人探究的眼神中定格。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门上铜铃悬着,叮铃作响。
“你——”
“你真不是女鬼?”张衡道。
“当然不是……”说到后两个字,宋纤云竟有些心虚。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葱白的手上,高中时留下的茧子还在,但那小黄鸭的睡衣衣袖已经成了白色柔纱。
宋纤云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左右回头,试图找一盆水,看看自己的面目。
旁边张衡见状,讨好般端起糕点递到她面前。
宋纤云顿住,没解释,拿过来直接又放下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骤然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
张衡看了一眼外面道:“戌时?”
说完,他嘟囔着:“应该快到了,怎么没听见声音。”
宋纤云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荒谬:“不是,我是问现在是……呃……是什么年间?”
话音落,从朱雀门传来的鼓声便响彻天地,在这连飞鸟都已经习惯的长安城内,只有宋纤云被吓了一跳。
“这是……宵禁?”
古代大都有宵禁,晨钟暮鼓由此而来。戌时也就是七点到八点,天色将黑,城门关闭。
在过去都城中,有许多的坊市,这些坊市会被分开管理,如大宛京都的洛阳,如大周的京都长安……
等到鼓楼第600声鼓声落下,各个坊市除了特殊情况都禁制出入,违者后果十分严重,至少以现代的目光来看是很严重的。
张衡不知道她怎么这样一副新奇惊愕的模样,应了一声,皱皱眉毛:“现在是建成13年。”
他看了眼宋纤云肯定道:“汝就是女鬼吧!”
宋纤云则在他说出第一句话后,就感觉自己脑袋里一声惊雷炸响,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建成。
虽然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帝王,也有许许多多的重复年号,但她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她刚刚疯狂输出过的、某位神经修仙者的老爹——大周第八代皇帝张熙。
老天爷显灵了,就是这个显灵方式让人十分摸不到头脑。
宋纤云脚下一软,手抓紧扶到了灶台上,这才避免自己倒地,低头一看脚上纹路精美的鞋子——履头高翘,上有珍珠琉璃,眼前又开始晕了。
张衡往后灵巧地跳了一步,又站定,问她:“敢问女郎,你又是什么年间生人?”
宋纤云想:说出来吓死你!
“一千年后。”
张衡没被吓到,反而反问:“一千后大周是什么样子?”
“竟然真的是……”大周。
“什么真的是什么?……我问你大周是什么样子?”
宋纤云:还大周呢!少爷,时代变了!
“……挺好的。”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这双鞋看起来挺贵的,或许可以卖出个好价钱。她这是身穿还是魂穿?看起来是身穿,这可遭了,但这一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身穿还带帮换装?
什么奇迹暖暖……
张衡对于挺好的三个字明显觉得敷衍:“挺好的是怎么好?田赋多少?朝廷相公们都有谁?哪个世家势大?是崔家,还是李家?城北的庙修起来了吗?一千年后都城还是长安吗?灵州——”
他停下来拧眉问:“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半晌,宋纤云真诚地抬起头来道:“这位郎君,我头有点晕,请见谅。还有,千年后灵州已经收复了。”
张衡顿了顿。
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女鬼,口音奇怪,长了一副芙蓉面,标准的汉人女郎模样,仰面看人,姝色的唇好像泛着莹莹的光。
他一双眼被这景色填满,霎时红了红耳廓,还没发作的怒容早就飞远了。
须臾,张衡眼睛忽闪一下,偏了偏脑袋,见她没动静,再僵着脖子移回来。
心里腹诽:这一定是兴和年间的鬼,不然怎么这样……大胆。
他并不信她扯的谎,有心戏弄她,所以问出了许多问题。
但好话没人不喜欢听,何况他阿耶确实对陇西道的问题烦恼已久。
不一会儿那些羞赫,化成了高兴的样子。
少年人满身志气,连春光都要让他三成,红衣锦绣反要蹭其三分好颜色。
“不错,不错,我大周的确是有能人,竟能如此国运连绵,可见……”
这显然是一位爱国人士。
宋纤云也爱国,但跟他的国严格意义上来讲不能算是一个国,毕竟这个国它现在还姓张。
建成13年,显德帝是建成16年春上位,也就是说再过两年左右,头上皇帝就要换成那位虔诚的修仙者了,整个大周王朝也开始褪去浮华外衣往末路狂奔……
“你看我的年纪有多大?”宋纤云问。
张衡打量了一下,小心地回:“刚刚及笄?”
“……”
笑笑蒜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梦?
见她刚好的面色又骤然惨白,张衡住了口,想起前些日子同三哥在青门酒肆的见闻,直了直脊背,捻了捻手——还有点心屑没掉下去,他放到唇边清了清嗓子,故作风流模样:“未知,女郎芳名?”
心神振动的宋纤云扶着灶台,用浑浑噩噩的思绪看了看他腰间革带上的一连串东西,又看了看少年天真的外表。
好真实。
不像假的。
*
“找到了吗?”
朱雀门的钟声传到永兴坊的时候还早,作为东城离皇城最近的坊市之一,这里是大周朝王宫大臣们的居所,普通平民甚至没有一窥的资格。
但凡谁门前没有立两根高高的阀阅,那就连府内家仆都得低着头走路,羞与外人谈。
可出了永兴坊就不一样了,那些家仆们仿佛瞬间身价倍涨,样子可比外地来的那些无根无基的九品小官要神气的多。
但此刻金吾卫将军家的老仆郑嬷嬷却表现的有些心慌意乱,低声地问着身边的女婢。得到否定的消息。她立刻攥紧了手中的丝绸帕子,深吸一口气。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正是家里念棠小娘子出嫁的好时候,就连太子魏王齐王等人都低调前来贺喜,是万出不得事的。但送嫁一事有荣小郎君和知知小娘子他们,亦是无碍。只是怕念棠小娘子不乐意……
郑嬷嬷也不敢隐瞒,忙去告了主母崔氏。
崔氏原在同自己的娣妇等人聊天,屋内热热闹闹,皆等着后面的新娘子梳妆。
随着跃动的鼓声,新郎傧相们都进了院子,在门前唱催妆诗。
听到郑嬷嬷的话崔氏颦了颦弯弯的眉:“去莲池那边找过了吗?”
“找过了,说是没看见。”
“柳香院也找了?”
“找了娘子。”
后院发出一阵欢呼声,在这呼声中,有焦急的奴仆绕过紫檀木的屏风来找崔氏,到了她身前低声道:“娘子,方郎君他们都念了三首催妆诗了,可念棠娘子就是不出来,傧相们有些躁动,秀郎君让我来跟您说一声。”
娣妇楚文心回头瞥见崔氏眉宇间的愁容,不由得动了动脚,走了过来笑问:“怎么了?可是念棠还有什么话要嘱托?”
崔氏心里憋着火。
她是李家的继母,这李念棠和李香君都是上一任主母所生,因此跟她并不亲厚。好在早早寄养在老夫人膝下,只等着及了笄将她们嫁出去,也不碍眼。
谁料临了出嫁竟要给她惹些事来。
这怎能不叫她升起火气来?
索性干脆别嫁,或是将另一个小的也一并叫那方状元带走就是了!
……这些话是不可为外人说的。
两位女郎母舅家得了天恩,成了太子少保,并又有李家先赵氏皇后的关系,纵崔家亦是门阀大家,两相无事才是安好。
但眼见那暮鼓都要响完了,李念棠人还在屋内,崔氏不免透出三分怨气来:“哪里是有什么话嘱托我。唉,不满你说,是我家那两位昨日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说好要送嫁,今竟然找不到了。另一个待在屋内死活也不出门!”
楚文心吃了一惊,也变了颜色,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分割开的对面,急道:“如何这般胡闹?!太子和魏王齐王他们也都在呢!”
又斥奴仆:“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
崔氏言:“能找的早就去找了,如今这么多人,总不好兴师动众。”
楚文心毕竟不是当家做主的,崔氏掌家,她夫君李承也不是个出息的,儿子李秀免不了还要靠大伯帮衬。
因此听到这消息顿时也慌了神。
“这可怎么办,”楚文心往又往屏风对面看了一眼,咬了咬牙,“我带人去寻……”
崔氏埋怨完,见其不满神色,心中稍霁。
拉住她摇头,头上金钗璀璨,眼中流露出恳切:“劳你费心先去后院看看念棠他们,我再驱人去找找。这婚事原她也是同意的,总不能因此不嫁了!”
听到这主意,楚文心大大松了口气,连忙应下。
转身后,神色便霎时镇定下许多,绕过一堆人,往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