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星虽然在哭,但就像是找到情绪发泄口一样,他也终于从心脏被攥紧一样的难以呼吸的感觉里缓了过来。听着怀中少女闷闷的声音,他赶忙放松了力道,没想到她马上像是泥鳅一样滑溜地钻出了他的手臂之下,拉开距离,看着他。
宋年站着的位置,正是他们原本就要前进的方向。
她一离去,林间微凉的风就吹进怀里,典星立刻就感觉心间空落落的,可,意外的,这凉风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他震惊也好,不愿意相信也好,想拼命挽留也好,如今都是无济于事的,在这里僵持不过是浪费时间。正如她所说,路还该继续走下去,而后,无论多困难,他都会想办法,他一定要找到办法……
他迈动脚步,才发现腿有些发麻发抖,低头检查,没有发现伤口,可能只是情绪激动带来的副作用。再想喊她等一等,就看见她也许是见他动了,早已经背过身去,走出了几步。
便咬咬牙,心想算了,一瘸一拐、歪歪扭扭地跟了上去。
典星边走边想,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宋年竟然是这么个情况,如果早知道的话,他会和这样一个大概率短命的女孩产生感情吗?不,不是的,他如果早知道的话,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来兜兜转转,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抓紧她!
会吗?
苦笑便蔓延上脸庞,哪里又有早知道呢,难道他好意思怪宋年不告诉他吗?人家姑娘一直在推,是他非要粘上去,怎么到如今却由他先开始有嫌隙。他是真的想要一份长长久久的感情,可现在,就算知道只有很微小的概率能让她顺利老去,他也已经深陷于情,无法自拔了。
他终于知道,除了害怕她一直不表明心意以外,那另一样在冥冥之中让他总是驻足不前的东西是什么。
虽然用来形容一个人会很奇怪,但,真的,她太飘渺了。就好像晨暮之时的薄雾一样,看得见,还朦朦胧胧地围绕着,暧昧而优美,引人停驻,却,怎么都抓不住。她又太豁达了,明明离死亡那么近,可一点儿都不害怕,甚至反而期待着,又像雾气在等待起风那般,只要风来,它便安然地,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去。
原本不觉得有什么的,属于两人独处时间的沉默,此时却让他发慌,他回忆着她说的话,忍不住想和她聊些什么。
于是他说:“宋年,你说没有体验过其他的,但是组织里的……你不是有父亲吗?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在那种听起来就不妙的地方待过?难道说那个爱穿沙滩风花衬衫的大叔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和善可亲,背地里是一个很坏的人?可不太像啊!
“别误会,宋河很好,那会儿他并不在,不是他的问题。而且,要说的话,我和他的关系……你就把他当做我的养父就行。在被领养之前,我确实是个孤儿。”
宋年回应。她说着自己的事情,却又好像没在说自己,因为明明是让听众都觉得有些心痛的事情,说者却依旧淡漠。
典星有些不忍再问下去了,他已经在责怪自己不该揭别人伤疤,并飞快想着再说些什么转移话题。
前方的少女却继续说道:“也不对,早几年还不是孤儿。我有过一对很恩爱的父母的,可惜,他们去得太早。要不是我情况特殊还能记得些婴儿时期的事情的话,他们真的会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典星不敢接话,讪讪陪笑。他不由得想象着,更小时候的她受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即使她轻描淡写的说尝试过毒虫但没什么用,他还是难免回忆起某些故事书中训练死士之类的情节里,那些被坑蒙拐骗偷去的小孩们受到关押和断供食水以培养忠诚,接受拷打以培养忍耐,被放毒虫啃咬以培养抗性的内容。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过得辛苦,今天才知道,她的童年,恐怕更糟糕。
对的,怎么从没想起呢,被溺爱着的孩子怎么可能像她这样老成,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塑造出这样的她呢?也许她也曾经哭着寻找爸爸妈妈,然后再在失望里被迫成长,最后成为了如今这般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模样。而他还在她旁边嚷嚷着自己父母不疼爱自己,会不会让她更加难过了?
不敢猜测更多关于她童年的细节,他下意识顺着她前一句的话问:“是出什么事了吗?”可话一出口已经开始后悔,这不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不知道,但是至少是两个人一起,也还不错吧,不用留一个人孤单的思念不是?真的要追究的话,我只知道他们来了地上区,然后没能活着回家。”
“也是……呢,如果是在地上区的话,我们可以试试找线索,我会帮你的!”
宋年又笑了,侧转头看他,问:“你难道希望找到真相之后,我去寻仇?可仇家很有可能是许许多多的地上人……”
看着典星不知所措地摇摆着双手,想说点什么又不敢的样子,她倒是也没再欺负人。转回并抬头又看了一眼从厚重层叠的树叶里只留下碎片的夜空,今夜真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月光,天空仅有无尽的黑暗。
“已经足够了,仇恨这种没完没了的东西,就断在那位被我使坏没搭救所了结的,我父亲势力的继任者那儿就好。”
尽管那时候的小小宋年还不够强大,但已经能在接收到双亲噩耗的时候,感受到那位彼时还是势力中一位小头目的后继不知怎么成了继任者的人身上,瞬间爆发出的惊讶、庆幸、得意和狂喜。他必然是做过些什么,哪怕他不是主谋,反正后来也把她送去组织里培养了,那么找他寻仇,便不算误伤。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还是很讨厌地上人的,大部分时候。”她又补充上一句。
他依然不知如何接话,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
典星想到,看来当时能被她救下,真的是得到了特权,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奇妙的缘份。只是那会儿的事情在记忆里太模糊了,无论他现在怎么拼命去想,那一切都好像被轻纱笼罩,朦胧得让人晕乎。
宋年又想起什么,转身打算和后面这人说话。一看却不得了,这比她高出两三个脑袋的大个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上眼睛,正歪歪扭扭晃晃悠悠地迈动脚步!难怪她感觉手电筒的灯光晃得古怪,难怪他的脚步声听起来糟乱,难怪明明还在爬坡,这人的呼吸却开始变得绵长。
还挺厉害的,也不知道他这样走了多久?居然都没摔倒,只不过走得没那么直,眼见着已经偏离她的路线足有好几米了。
有趣的是,她不看还没事,她这正带着惊讶地打量着呢,那边就脚一扭,膝盖一拐,腰一弯,马上要摔倒在地上。要是真让他摔了,重物落地撞击不平整的山坡地面而带来的损伤都算轻的,但滚下坡的伤可就不能忽视了,怕是可能要命啊!
不过宋年自然不会看着典星摔倒,他稍微有些软倒趋势的瞬间,她就已经来到他身后,把人抱了起来。
这一翻晃动之后,他还是闭着眼睛,看来睡得倒是挺熟,她打量着,不期然听到他呢喃着喊她:“宋年……”
“醒了?”她下意识地问,然而他没有回应,而是继续小小声,断断续续地喊她。
这期间他还挣扎扭动了几下,要不是她知道他的份量,本就抱得紧,还真要让他摔脱出臂弯。
行吧,这是说梦话呢。
既然确定眼前这人没了意识,宋年也不再伪装。
她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很久,原本浅色的虹膜不知何时被丝丝缕缕黑色渐渐填满,并且由正常的大小一点点扩大,最终成了赫人的,完全漆黑不见一丝眼白的一双眼!她的神色和气质都更加沉郁,明明身材小小的一个人,可周遭好像有什么庞大而暴虐的怪物正在形成。
四周那似乎一刻都不想停歇的虫鸣彻底地归于沉寂,原本就躲避她而藏得远的习惯在夜间飞行的蝙蝠们,甚至都像是受到惊吓一般,成群结队拍打着翅膀飞去了更远的地方。
一时间,本就无月而暗沉的林间,仿佛更加幽深可怖,几欲嗜人。明明那因为主人失去意识抛下而被她捡起放在他肚子上的手电还有暖光照耀,偏偏是从下巴往脸上的角度,则更把那已经变得诡异的脸照得宛如厉鬼。
如果典星还醒着的话,可能会觉得,这会儿的宋年倒是与初见那会儿,他在她的卧室里第一次清醒时见到的她,十分相似。
不过,他确实睡得太沉太沉,只是在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后,浑身轻颤着,挨得身边的柔软更紧了一些。
仅仅是这样一个无意识的简单动作,那嗜血的,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去破坏、去厮杀的怪物却停住了。她伸长手臂,手指极轻极轻地落在怀中人的面庞,有些烫,还有些他哭了之后胡乱擦却没完全擦净的眼泪混合着被夜风扬起的细碎沙尘,大概还有些干涸的汗水。
他现在,肯定是咸咸的。
想着想着,她低下头。
他真的长高了许多,即使是这样被打横抱着,她都不用低头太多,就能够碰触到……
只是,一寸一寸缓慢的接近,最终却在差之毫厘的位置,停下了。
“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