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星最终还是不能说服宋年,尤其是宋年揉着他的脑袋安抚,说她以后可能没多少机会摸到这些材料,如今时间紧只能这样忙一阵子,而她的身体不必在意睡眠和食物补充,他可以放宽心之后。不过,他已经会主动从她手里抢活干了,他还发现,宋年完成一项研究之后,也是会去好好睡觉的,有他帮忙,她就可以完成得更快,获得更多的休息时间。
宋年抽空和海茵偷溜去地下测试出结晶的消耗速度,然后推算她要在地下呆的时间,再消耗半个月的时光造出足量的结晶后,海茵悄声离开了实验室,去找达姬去了。
在海茵走的那一天,宋年想到那个又来到她身边的家伙,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海茵说了这样的话——你告诉达姬,要快,只有她动作足够快地占领一片区域,然后再快速的吞并其他的区域,才能拯救那些仍在暴徒手下挣扎求生的地上人。她没有太多时间去犹豫不决了,拖得越久,越不乐观,就算真的要后悔,也等一切结束之后。还有,如果她有需要,我也可以出手。
宋年不认为达姬会寻死,那位女士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百折不挠的生命力,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她都能克服一切闯出来。而她只希望她快一点,再快一点。
实验室这边,典星和秦胜偶尔会起些冲突,又消弭。
宋年则想着法子一次次把典星支出去做事,比如,去帮她从某某人那里取到预定的材料;比如,去哪里观察什么东西在什么环境下的变化,然后为她取一些样品;比如,把什么东西交到远在城区的某位顾客手里……
这些稀碎的活计,在以前是交给实验室方的相关工作人员去做的,现在嘛,既然有个小助手,那些工作人员又因为局势变动而离开了,大部分忙不过来,干脆让典星做这些能远离她,又没什么危险的工作。
只是,典星并不是笨蛋,他一开始也很开心宋年主动给他派活儿,可在几次她明明有更方便的已经很熟练的人手时仍选择让他去后,还是察觉出来了宋年的真实目的。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先是想安抚好自己,劝说住自己,没有关系的,他不是很早就知道这姑娘超级难追吗,现在至少他和她相处的时间更多了,扶持互助下总能慢慢产生感情。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他好像有些难以继续劝服自己了。
典星不是擅长把自己的辛苦表露出来的人,所以他一直没好意思和宋年说,他这段日子其实过得并不轻松。在世界还在按原本的规则照常运行的时候,为了能尽快有机会来到她身边,他计划用一学年的时间来学习两至三学年的功课。因此,他几乎给自己排满了课程安排,除了必要的睡眠和用餐时间外,其他时候他基本都泡在知识的海洋里。
宋年曾猜想典星没有交到新朋友,事实确实如此,典星没有太多时间去课余活动,没有强制安排的话,也不加入兴趣小组,他理所当然的没交到新朋友。除此之外,他曾经年幼的时候,因为交朋友反而被秦胜安排的人伤害到之后,对于与陌生人结识这件事,还是比较抵触的。
就这样明明身在人群里,却更显孤单地忙着学习,再怎么阳光开朗的人,也难免有些自闭起来。何况典星对于学习这些全新的知识,远比那些有天赋的特选生、以及对此感兴趣所以也接触过相关知识的其他学生来得吃力。既吃力,又因为想赶时间所以学得多,这让他的成绩表现算不上好,比较起他在中学的优秀成绩,实在有种强大的落差。
他偶尔累极了的时候,歇下来,冒出过放弃的念头,却总能想起宋年,就又来了力气。
毕竟是情窦初开,对于这份感情,典星同样没有经验,他不确定自己每一步做得对不对,但他清楚一件事,他实实在在地渴望站到她身侧。
来实验室的机会是他意料之外,彼时他的课程完成度原本是与这个资格无缘的,万幸,时间节点比较特殊,他没有竞争对手。
来到这里,真的能陪着宋年了,他起初是纯粹开心的,但接下来,他见到了秦胜,宋年虽然不爱搭理秦胜,但也并没有表现得剑拔弩张;又误会了海茵,尽管后来误会解开了,也还是有些吃味。他难以摸清自己在宋年这里的位置,即使以前也都是这样,但她身边的人变多了之后,就好像莫名来了几个竞争对手,他总担心这些疑似情敌的家伙会夺走什么。
在这样坐立难安的心情里,他又被宋年先是因为不知道该把什么活计交给他所以冷落了好一阵子,又接到了被指派到各处去的任务,反而没什么时间待在她身边,让他更加惶恐。
所以这天,他好像到了再也劝不住自己的时候,在仔细梳理,越发确定宋年让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刻意支开他之后,终于干脆地堵到了宋年的实验室里。
面对这用一双委屈巴巴的,酝酿着泪水的湿漉漉眼睛控诉般看着自己,偏偏就是不说话的家伙,宋年意外发现,手里的动作好像怎么都无法继续下去了。这是她此前从没遇见过的,要知道,之前不管是谁找她,海茵、秦胜甚至秦世都无所谓,只要她手里的工作没完成,她都可以做到先忙自己的,等到一个段落结束再理会他们。
宋年叹气,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任它们因错过时机而发生错误的反应然后失去价值,她也没再管,只是转过身看着他。
宋年个子不高,后来海茵觉得她在操作台前坐着的时候很是别扭,不知从哪给她弄了个高脚椅来。她转过来,倒是正好借助凳子高的优势,能和他平视,甚至几乎是俯视。
她总是这样,对一切平静无波地沉默注视着,好像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关心,她的兴趣,她的……喜爱。
莫大的悲哀感几乎淹没典星,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和她对视,从她清冷如镜的眼中看见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淌满了泪水,突然便崩溃了。
“宋年……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他这声质问,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气势,可配合着他那好像被世界抛弃一样的伤心表情,配合他那源源不断的好像要把实验室淹没的泪水,宋年不知怎么的忽然开始愧疚,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她迟疑着没回答,他便继续发问:“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或者什么事情做得不够好,你讨厌我了?要是这样的话,给我些时间好不好,我可以学的!”见她仍不作声,他继续着,近乎有些胡言乱语的架势“如果我哪里让你不喜欢了,你告诉我,我改,好不好?”
宋年有些不解,她倒是知道典星对她有些意思,可,以他们二人相处的短暂时光,哪里就够他情深至此了?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他太伤心脑子坏掉了?
“……你别丢下我……别赶我走……”
不知何时,典星已经自顾自地说完了话,只看着她哭。人哭得厉害,眼泪涌进鼻腔,变成同样往下淌的淅淅沥沥的清水鼻涕,其实不太好看。他倒是摆出了不管不顾的架势,只是在呼吸不畅的时候恶狠狠地抽她台上摆的抽纸,再凶巴巴地用力擤鼻涕。
宋年依然没想明白,便听见他的末文,心头莫名的有些发堵,却又更加疑惑。她刚刚冒出来的“让他伤心之后渐渐不喜欢我然后主动拉开距离”的想法,在看见他哭个没完,似乎如果不从她这里讨个说法就不会离开的模样后,终于挫败的破碎了。
这些眼睛亮晶晶的家伙啊……
宋年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她问:“所以说,胡竹,没有告诉你什么吗?在那一次被秦世袭击,我送昏迷的你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
典星的优点之一,就是不论他当下是何种情绪,都总能第一时间回答她的问话,这不知何时形成的习惯此时同样让他下意识地回忆起来,并在找到答案后肯定地点头。
“胡姨后来找机会和我说了整个过程,包括你说瘴毒寄生之后除非找到新的宿主否则不会离开我的事情。”
“那么你应该知道,你的血液……被我……”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照顾我让你消耗太大了吧,所以你才要补充一下能量。没关系的,血液是可以再生的,如果你需要的话,多少我都没问题!”他激动地说着,一双尤带着鼻涕眼泪的手,下意识想抓住她的衣裳,却在意识到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情况后立刻止住了动作,没碰触到她。
“你还是没懂……”宋年叹气,看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实在可怜,先是也找了纸巾帮他擦净脸和手,再对着那刚擦去眼泪,保持了短暂的干燥后又马上被继续涌出的泪水打湿的,因为多次擦拭尤其是典星那般手法粗暴的擦拭下已经泛红的脸,忍不住用指尖戳了几下。
“我是一个‘怪物’,明白么。我这样的异鬼,已经脱离所有前人的经验和见闻了,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也不知道我的能力极限,我连为什么它们会主动出击吞噬掉你的血液都搞不清楚。”
“那次的举动是它们自发的,不受我控制的。那么今后,它们还不会不这样做,会发生几次,会到什么程度,都是无法确定的。”
宋年戳过他泛红的脸,满足了手瘾,便借着高度优势,和他额头相抵,闭上眼睛,才继续说:“而它们,本身就是我力量的组成部分,它们如果不受控制,我也只不过是个观众。这意味着,我很可能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哪怕它们会突然掠夺你的性命,我也无力阻止。”
因为有了接触,宋年能感受到典星在听完后颤抖了一下,然后,出乎她预料的,他退开了和她相贴的脑袋,他睁着那双大眼睛,坚定地对她说:“没关系,宋年,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的。你救过我很多次,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欠你的呀,如果真的有需要你消耗很多能量的紧急事态,或者它们真的不听话对我动手,而我真的因此不存在了,你就当我的心和你永远在一起了,我不后悔。”
宋年沉默,即使是她,都觉得典星的发言实在有些病态了,已经到让她更加怀疑他是否生病了的程度。偏偏,以她的能力,是能够完全观测到他的所有身体指标的,她清楚的知道,他没有被催眠、没有中任何致幻的毒、没有哪一块儿产生了新的病变,除了那颗跳动得比平时更快的心脏以外,他身上没有任何异样。
“你不怕么?”突然又起了好奇心,她睁开眼睛看向他,这样问出了口。
任务的雇主、暂时的同伴、授课的前辈、发现她不受控制的培养者、甚至偶尔见到她的,在总部或分部暂且歇脚和进行练习的所有人,宋年从各种人眼中见到过他们对自己的惧怕。更好笑的是,即使他们不表现在眼中,她也能“尝”出来,她也习惯了他们因为惧怕而疏离自己的行为,怎么说呢,反正她也不是那么在意一个异鬼有没有朋友。
她这样安慰自己,实际上却没有那么不在意,也因此,才显得它尤为珍贵。哪怕最后也没能找到它想找的那个人,更没能代替那个人在它心里的位置,但是至少,它不会在她接近时逃开。它会任由她在它身边停留,允许她抚摸它并不算柔顺的皮毛,情绪之中毫无惧意,反而有些被按摩的放松。
也许,她其实,还蛮在意的。
典星却沉默下来,然后,他的眼泪流的更凶了,他开始道歉:“对不起,宋年,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那样的,你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出于坏心而伤害我的事情,我却把你想得那么坏……”
“对不起,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或者如果你不想原谅我也没关系,只是,我想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我再也不会害怕了,因为,如果是为了你,献出我的生命也没有问题!”
宋年却更疑惑,以生物求存的本能来看,害怕她,远离她才是最聪明,最正确的做法,可典星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宁愿背离本能也要接近的地方吗?
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