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道月正欲转身回卧房继续看兵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道月小姐,请留步——”
是方才的绿衣女子。
“夏总管已带她去领服饰了,你怎还在此处?”道月指了指她们远去的背影,示意绿衣女子快跟上。
她摇摇头,冲道月行礼,“小女自知技不如人,若非春迟心善,此刻小女已在回程的路上。”
道月点点头,原来美人名唤春迟,倒是个颇有意境的名字。
“那你是不愿伴学?”
“小女确有此意,不知小姐可否应允,若是跟不上进度,反倒辜负春迟的一番好意。”绿衣女子低着头,似乎有些惧怕。
道月轻笑,拍拍她的手,“莫怕,你若不愿,我让小夏再给你找个活计便可,才过元夕,府里正是用人的时候。”
“谢小姐。”
得了道月的应允,绿衣女子便紧了紧身上包袱,准备告退。
“正巧,我也有事问你,”道月抚摸着手中的绯红衣袍,缓缓发问,“你如何得知那绣品乃春迟所作?”
“这……小女技艺不佳,便想着询问旁人何种羽毛能得到青睐,恰好问的是春迟,她便用自己的绣品来讲解,小女所以相助也是为了还春迟的恩情。”
“绣品易主之际,春迟不在吗?”此事道月思索许久,仍是不解。
“她紧跟春迟之后交布帛,人多手杂,上官大人兴许记错了人,且后来评议结束,选绣女时,春迟并未应声,故她冒名顶替。”
道月恍然大悟,原是自己的错,才给了那蓝衣女子可乘之机。幸好春迟机敏果敢,才没有让那心术不正之人得逞。
“无事了,你去忙吧。”
——
话说春迟入府两日,道月却从未在课室外见过她,但凡开课,她必先行端坐课室,专注地绣着手中丝绢。
虽是日日相见,可实在找不到机会开口致歉。道月托小夏打听春迟的喜好,好开个话头,引出比绣那日的背后因果。
“春迟啊,她从不跟旁人言谈,只一味穿针绣花,可你若发问,她定句句回应,想来是个喜静之人。”
绕了一圈,竟还是要从绣花入手。
女红师傅布置完课业后,道月知晓春迟仍会留在课室,便随手在布帛上绣了几针,做做样子,还带着杂线,就递给了春迟。
“如何?”道月不抱希望,她已经准备好接受嘲弄了。
“乍看杂乱,可落针处十分精准,小姐有心了,若仔细排布丝线位次,定能成佳作。”
道月从未料想能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不由得绽开笑颜,略带了几分羞涩。
“对了春迟,前几日的事……”道月开口致歉,却见春迟忽然勾起唇角。
“此间因果,我一早便知,原来小姐近几日偷瞄是为此。”
“被发现了吗,”道月努努嘴,“你不气我?”
“从未,”春迟停下手中的针线,抬眸掠过道月的绯红衣袍,看向她的眼眸,“那小姐为何信我,分明只有一面之缘。”
“你……你好看,且你从未多言,否则比试的众人看我时,都要带几分鄙夷了。”道月说的自然是春迟问她习武之事。
“亦复如此,我身量高挑,寻常姑娘定要惊呼几声,可小姐待我如常人无异,自是同您更亲近几分。”
“那便好,”道月搓搓衣角,羞涩开口 ,“评议时,我曾向神佛祈愿,若是你留下才好。”
“那看来神仙听到了小姐的祈愿,让我留在了您身边。”
“非也,神佛不听祈愿,是你凭着胆识留下的。”
春迟似乎没料想道月会如此直白的表露心意,便放下手中丝绢,郑重回看道月。
“这番嘉奖,我受之有愧。”
“春迟,我能……能抱你一下吗?一下就好。”道月低着头,似乎在忍耐即将涌出的泪水。
“……好。”春迟浅笑,双臂张开主动环住道月,“这样可好?”
道月不语,只是用更紧更温暖的怀抱回应。她嗅到春迟衣领上的皂荚香,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娘……”
“小姐——”
道月自知失态,赶忙撒开手,飞速道歉后夺门而出,并摆手让春迟不必跟来。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道月低声道,“不是不让你来吗?”
“春迟没来,是我,秋水,小姐你怎么了?”秋水本是来替小夏送布帛,没想到正撞见道月哭着跑出去,询问了一番缘由,便又带着春迟的嘱托来问候。
“无事,”道月随手抹了把眼泪,“小夏给你找个什么活?”
“替夏总管打杂,往常她来送布帛,今日便差我来了。”
秋水不知怎么安慰才好,便想起先前小夏问她,知否春迟喜好的事,想来应是小姐的意思。
“我们都住西边的厢房,十几个姑娘睡一排,可是,我从未见过春迟,她的床铺至今空着。”
“奇怪了,我也只在课室见过她,那她晚上睡哪里?整日绣花,劳神伤身,休息不好可不成。”
“秋水不知,夏总管也从未提及,”秋水见道月已无事,便行礼告退,“还有一些杂事未做,秋水先去了。”
“好。”
——
隔着窗棂,道月见春迟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针针完成绣品,便敲敲窗,“更深露重,姑娘为何还不歇息?”
“小女定会万事小心,有劳小姐费心了。”春迟配合着道月复现了初见的对话。
道月推门而入,“听秋水说你不曾去西厢房住?是不喜那处的环境吗?”
“……是,是我的问题,我不善同人交往,那处人多眼杂,便自作主张未曾归宿。”
“这几日你不会就睡在课室吧,虽说过了元夕,可寒意依旧,不妥。”
道月思索片刻,扫了眼春迟,突然开口,“不如你同我住好了。”
春迟手一顿,针刺破了白皙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留在了布帛上,倒像是白梅的花蕊一般,艳丽夺目,摄人心魄。
“你手怎样,我房中有伤药,快跟我来,”道月见此,立刻拽起春迟,没注意到他惊愕的神情。
“我初练女红时,也经常受伤,并无大碍,”春迟想把手抽走,可她力气不敌道月,“小,小姐……”
道月推门而入,将春迟按在方凳上,转头从床下扯出一个小木箱,指尖轻挑,从中拿出一方帕子,按在了春迟手上。
“多谢小姐,已经无事了,”春迟自知指尖的血早已凝固,但为了不辜负道月的一番美意,便接过帕子,善意地冲道月点点头。
道月有些尴尬,她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便不自然地挠挠脸,“那个,你的包袱是不是还在课室没带来,我去拿。”
话毕,便脚下生风一溜烟窜了出去,留春迟一人在她闺房呆坐。
——
屋外冷风吹面,道月才发觉自己脸颊此刻微微发烫,好在她很擅长掩饰情绪,猜想春迟应未发现她的小动作。
道月带着春迟的包袱出门,正遇上小夏。
“小姐这么晚了还来课室,莫不是春迟的功劳?”小夏本是打趣道月,可见她脸上漫起红晕,也有些发愣。
“春迟以后住我屋里,西厢房的床铺可以搬过来了。”道月直愣愣地岔开话题,虽说生涩,可十年交情她了解小夏,定然不会拆穿。
“她还真是厉害,要睡我那张床了,想当年还是夫人怕我不适应府里日子,才让我与你同住呢,春迟又是为何啊?”小夏少见道月不自在的模样,便想着逗逗她才可乐。
“亦复如此,”道月推着小夏的肩膀,示意她快去搬床被子来,“哎呀,她几日未好生歇息了,你看这天色已晚,我不愿让她再挑灯绣花了。”
月光入窗,似乎撒盐于屋中。
道月许久未于人共眠,此时心头仍有热意,难以入眠。
“春迟,你睡了吗?”道月闭着眼睛,轻声转头问道。
“正在酝酿睡意,小姐有何事?”春迟以气声回应,不似往常清亮,带了一丝勾人的笑意。
“要聊聊吗?”道月自顾自说了下去,“先前我同小夏睡一起时,总是会聊至午夜,上次一起还是十年前,当时小夏……”
道月说着说着,便声音越发微弱,不多时,春迟便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
趁着月色清亮,春迟看到她一脸倦容,睡得四仰八叉,叹了口气,起身将道月掀开一半的被子压了回去。
日头高照,道月揉了揉眼,发现春迟已经离开,床铺仍有余温。
“小姐醒了,快盥漱用膳吧,夏总管刚带来的。”春迟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笑着招呼道月起床吃饭。
道月刚想回应,就见小夏从门口窜进来,兴奋地冲她喊道:“我也来用膳了,小姐快起。”
等真正开始,小夏才懊恼,此时来道月房中用膳是否为妙——这两人互相夹菜,道月还羞涩偷笑,活脱脱一对新婚小夫妻。
小夏不语,只一味夹菜,闷头苦吃。
“春迟,今日无课,我带你到附近转转,听雨楼的花糕可好吃了,”道月说着,又盛了一碗枸杞汤递给春迟,“这汤补气血,你再喝一碗。”
“多谢小姐,上官府中待下人可真好。”
“若非迫于生计,谁愿意服侍旁人,既然来了上官府,定是要好生对待,你吃好了,我们便走。”
道月看向小夏,对方默契地点头回应,“我来收拾就好,你们去吧。”
春迟还欲说些什么,就已被道月扯走了,只能歉意地冲小夏点点头。
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小夏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小姐真是长大了,会交友了。”
——
今日休沐,听雨楼中分外热闹,道月熟练地招呼小厮,让他安排个角落的位置。
二人刚落座,就听见后方几个粗布衣衫的汉子,放声大笑,肆无忌惮。
道月听惯了市井闲言,深知此刻绝不能扰,否则不日便谣言四散,无外乎是她仗势欺人,目无百姓之类,总归会影响上官府的声誉。
而春迟不知,正欲上前理论,却见身旁一道玄色身影上前,劝几位大汉稍稍敛声。
却被啐了一口,“老子当谁呢,原是朝中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道月心道:果然如此。对正欲上前的春迟摇摇头,示意她静观其变。
“今日休沐,没有朝中官,只有这听雨楼的客,非是故意扰了几位的雅兴,只是您口中谈论的事,鄙人十分在意,可愿详谈?”
听了他这番文绉绉的话,几位大汉吐了口中的瓜子皮,咧嘴大笑,为首的那位更是一拍桌,直接站起身子,“说呗!”
“老子不是没吃过墨水,《云溪九议》翻了几遍,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季大人就是风流艳情之辈,一同为官的江大人可还写过《论请不用奸臣表》,至交好友都证实了,我们有什么不能笑的!”
玄衣官员仍是挂笑,耐心解释道:“那文章并非江大人所做,不过当时江晚秋名震中外,文人借势宣扬己见,故多伪作。”
“这位官爷,你瞧着也就三十上下,怎会知那前朝旧事,口说无凭我们可不认。”
道月为那官员捏了把汗,碰上胡搅蛮缠之人,自是有理也说不清。
却见春迟忽然起身,缓缓走到那大汉面前,冷眼相看。
“怎么没证据?”
道月正想让她别冲动,就见春迟偷偷冲她摆手,示意她安心。
“江大人晚年亲自编了著作,言明未收录进去的,皆为伪作,”春迟冲那大汉拱手,“这位先生既如此了解江大人,想必也拜读过由他亲自编撰的集子吧。”
春迟故意加重了亲自二字,将那大汉架在了高位。
道月忍不住赞叹:以退为进,甚妙。
那大汉自是听出了春迟话里有话,斜睨了她一眼,故作姿态道,“我可不跟小丫头片子计较。”
便转头回了座位,仍与同座人交谈,却不似方才那般朗声。
玄衣官员见春迟学识渊博,赞叹道,“虽说江大人早已名声在外,可那集子只刊印几册,所知者甚少,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学,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大人言重了,不过是有幸随夫子学过几年,不求前途无量,只愿夫子在地下心安。”
那官员的目光,则饶有兴致地在道月和春迟间流转,意味深长道,“那怕是不易。”
“鄙人乃织造局律无道,若日后有难处,可来寻我。”
别了律无道,春迟转头回看道月,却见她面色铁青,冷声质问道:“传闻江大人晚年游历江南,收了一位天资聪颖的小儿为徒,而你,就是那个人!”
“说!你男扮女装进上官府意欲何为?”
季大人和江大人都是作者的原创角色,其他预收的主角,在这里走个过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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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雾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