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坐上去往异国的飞机前,夏允闲在心里发誓。
她不会放弃音乐。她要在回来之后,创造一首属于自己的歌,一首从头到脚,都是由夏允闲独立完成的歌。
那时的她,不会再被人嘲笑美丽废物。
可是二十二岁到来前,她还是接受了经纪人的提议。
为了确保歌曲的基本质量,她们邀请编曲老师曹笙为新歌作曲。
这丢人吗?
这不丢人。
丢人的是,夏允闲为了证明自己,争取到了作词的权利。结果她努力了半个月,还是没写出来一个完整的句子。
果然,她天生就与学问有关的事无缘吗?
失眠一整晚,第二天夏允闲顶着黑眼圈去拜访曹老师。
曹笙开门见是她,也吃惊了一下。
夏允闲说明来意后,曹笙并无评判,她饱经风霜的脸有所松动,示意夏允闲到屋里坐。
“老师,真的很麻烦您,明明您已经为我作好了曲子,我还因为歌词的事来打扰您。”
夏允闲双手接过茶水,抱歉道。
“你有一颗好学的心是好事。”曹老师也坐下来,“我本来还以为,你跟那些绣花枕头没什么两样。”
夏允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说了要自己作词,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可是你来找我了,而不是让你的经纪人去找有名的写词人。”
夏允闲微怔,“老师,你是不是话里有话呀?”
“这个问题呢,答案在你心里。不如我直接问你,你是出于什么考虑来找我?我可没写过一首词。”曹笙端起茶杯,用杯盖扫了扫水面的茶叶。
“因为,”夏允闲思考道,“词和曲是相辅相成的,二者的风格必须统一,这样才能传递出整首歌要表达的感情。而您已经写好了曲,那我的词就得配合您的曲来写,所以我才找上门……”
“只对了一半。”曹笙拧眉,“谁跟你说,词必须全部贴合曲来写?”
“那是……”
“曲也可以根据词来改动。”曹笙说,“别觉得我是金牌编曲老师,我的曲就万无一失了。”
“你们年轻人尊重老艺术家是好事,但记住,不要过度尊崇权威,甚至为了迎合前辈否定自己。这可能磨灭你的灵气。”
夏允闲抬头,眼中星光闪动。
“老师,您这是让我放下顾虑,大胆去写吗?”
曹笙还没见过这么直白的孩子,还很谨慎,她忍俊不禁,“是啊,大胆去做吧。”
“可是,我肚子里没墨水啊。”夏允闲说,模样十分苦恼。
“但是你会说话呀。”
“说话?!这……不太一样吧。”
曹笙:“歌曲是表达,说话也是表达,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之所以写不出来词,是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
“我的表达?”夏允闲疑惑了,“不是曲子里要表达的东西吗?”
曹笙摇摇头,“当然不是。就算我告诉你这首歌是什么感情,那也是我的看法,不是你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你是无法演唱好的,更无法把歌曲中的思想、情感传递给听众。”
她鞭辟入里,“所以,你要在曲里,去寻找自己人生的共鸣。”
刹那间,思维的迷雾被拂去,面前重现高山流水的画卷。
夏允闲恍然大悟,站起身,朝老师鞠了一躬。
“谢谢老师,我明白了。”
拜访结束,夏允闲很快回了家。
她把自己关到房间里,点开电脑上的音频。
之前,她采取的方法是,把曲子按谱分成一段一段的,从第一段开始,根据音乐的节奏往里面凑字。
因为总也写不好,夏允闲每次都是写了两三行就作废,曲也就听了前面一小部分。
她很少完成听完整首歌。
从编曲老师那里回来后,她受到启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那就是先听完整首曲子,好对整体的情绪有一个把握。
这样,说不定能更方便找到共鸣。
只完成了一半的歌,从曹笙那里发来,还没有改名,依旧是《夏允闲收》这几个字。
《夏允闲收》的旋律在不大的书房里回荡,一次又一次。
夏允闲不擅长背课文,但是记谱的能力不错。听了几遍,跟着音响里的声音哼唱起来。
一开始她情绪高涨,就像歌曲本身的欢快曲调。
可慢慢地,她感觉到一种鼓胀的哀伤,从歌里溢出来,浸入她的内心。
这是曲子本身的情绪在感染她吗?
夏允闲不太确定,于是她拿起吉他,打算自己照着乐谱弹一遍。
弹了一次,夏允闲觉得不对。
用吉他弹出来,曲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悲伤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是她弹错了吗?
夏允闲又弹了第二遍,第三遍。
就算她刻意放慢速度,加入细节,也无法改变曲风变了的事实。
是乐器的问题。
编曲工作比一般人想得要复杂,用到的乐器少则七八种,多则上十种,而且最终呈现出的音色经过了软件处理和合成器的加工,和最初的音源也有所不同。
夏允闲不指望用一把吉他就能把曲子复刻出来。
但也不至于改变整首歌的风格吧。
应该还有更适合的乐器。
夏允闲在房间里看了看,最终选中了一把琵琶。
曹笙老师是古典乐出身,给很多古装剧写过曲,说不定她做的这首歌会和传统乐器更适配。
琵琶和吉他都是弦乐器,但两者却有各自擅长的领域。
琵琶共鸣箱小,声音短窄,更有棱角,吉他恰恰相反,声音要柔和一些。
琵琶的琴弦是直金属线,便于传递振动,更能表达一些大开大合的情绪;吉他的弦体类似弹簧,音色更有层次,富有韵律。
她现在哼唱的这首歌,明显更适合用琵琶而不是吉他。
换了乐器弹过一遍,夏允闲证实了她的想法。
歌曲的悲伤通过琴弦的波动震开,紧接着,轻快的节奏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可小调中的忧郁遮盖不住,从指缝中逃走,又再次隐没。
两者一张一弛、一起一落,相互对抗又分外和谐。
唯一的问题,是夏允闲不太擅长琵琶。总有些磕磕绊绊的地方。
第二遍的时候,这种情况好了很多。
于是她渐渐从歌曲里体会出一些别的来。
弹着琵琶,她慢慢回到了十六岁一个人练吉他的日子。
那时的练习室只有她一个人。
作为空降成员,夏允闲的加入不被任何人看好,包括她的队友。
四人团变成五人团,意味着原有的商务、资源都会被瓜分,而抢了她们蛋糕的人,练习时长才半年!
这谁心里能平衡?
而且,从双数团变成单数团,队里就会有C位。
为了争抢C位,她们每一个人都付出了翻倍的努力,然而结果还是徒劳。
表面上的C位是她们的队长。
但是众所周知,女团里的队长就是奶妈,尤其是在未成年女团里,她承担的责任要远远大于能享受到的权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夏允闲是队里那个隐皇。
要创作没创造,要唱跳没唱跳,唯一说得过去的,大概只有那张脸吧。
不。
还有远在国内,一直给她喂资源的经纪公司。
每次出新歌,夏允闲的part总是最抓耳的,每次登舞台,夏允闲的造型都是最亮眼的。
线上录综艺,夏允闲的镜头最多。
线下跑活动,夏允闲的位置在最前面。
她们其他的四个人,完完全全沦为了衬托红花的绿叶。
想到这里,正在编辑匿名邮件的人伸手抓过一罐汽水,伸出食指翘起拉环,单手打开了易拉罐。
气泡出瓶口冒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渐渐的,冒出的不再是泡沫,而是黏腻的液体。
液体流到手上,打字的人如梦方醒,察觉到自己无意识发泄怨气,捏瓶子用的力气太大了。
可即使是这样,她这么多年的遗憾、不公都无法磨平。
“夏允闲,这是你欠我的。”
年久失修的网吧灯管不太好,一边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边时明时暗,将灭未灭。
鼠标点击“发送”时,头顶的灯泡“啪”地一声,罢工了。
逼仄的角落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屏幕在提供微弱的光源。
惨白的LED背光打在使用者的脸上,照亮了她的薄唇、直鼻、短发。
以及身上那一件洗褪色了的男士卫衣。
***
用琵琶弹过曲子后,夏允闲似有高人点拨,脑子里泵出了春泉般的灵感。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重新拿起草稿纸。
作词的过程不算笔走龙蛇,这回她依然有卡壳的地方。
不同的是,夏允闲这次没有放弃。
她提起信心,不会的就上网查,不懂的就现学;写完了还要念出来、唱出来,看是否有不通顺、前后矛盾的错处。
夏允闲不分昼夜,在十几平米的空间呆了三天,连关机的手机都忘了充电。
出来后,世界正是清晨。
鸟儿在窗外啼鸣,初春的嫩芽破出枝头,正在酝酿一朵朵新花。
夏允闲来到公司,眉眼都是喜色。
“我做到了,沐姐。”
她说:“我写好词了,而且MV我也有想法了。”
对方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转身露出的表情凝重。
“怎、怎么了?”
夏允闲忍不住心慌。
上一次沐姐露出这个反应,是三年前她闯了祸,被全网讨伐,要她“滚出娱乐圈”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