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仰芝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梦见什么她记不大清,只依稀记得梦里阳光普照,无病无灾,没有束缚,没有颠沛流离。
她在一阵馥郁的清香中醒来,身下是温暖柔软的床榻,身上盖着轻盈又光滑的蚕丝锦被,头顶华丽的金帐上,映着案上烛台的火光。
一切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战场、卯州、南齐、娄元川、停云山,恍若只是大梦一场。
然而身上结痂的疤和手腕上的木雕玉镯却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时雨?”龙仰芝轻轻喊了声。
“姑娘。”院外的紫衣女子立刻应道,随即推门而入。
此前娄元川总是以各种理由把时雨支走,故而这几日除非需伺候龙仰芝喝药,其余时候她就只敢在外头守着。
“我睡了几日?”
龙仰芝起身时觉得浑身轻松,才意识到内伤竟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按理说,她平日里若不甚染了风寒,至少得捱上几日才能完全恢复。不日前,娄元川落水直接高烧昏迷了几日,还没恢复完全就长途跋涉到酉州,在停云山里一通折腾,还在暴雨里淋了大半夜,能不死已经是万幸了,此刻居然没有丝毫不适感。
而且就连脚踝上那一处肿得完全不能看的外伤,也全好了。
她心中隐隐有答案,暗自运转了体内修为,果然无法调动。
“三日了。”时雨答道。
龙仰芝冷冷抬眸:“你喂了我三颗归灵丹?”
归灵丹乃是治疗内伤的圣药,效果极为显著,但有两个副作用,一是服完会昏睡一日,二是会封住三日功力,这便是龙仰芝宁愿多吃些苦头也不愿服药的原因。
也正因从未服用过,所以第一次的作用格外明显。
之前她怕娄元川受不住,便破例同他谈及此事,让他服下一粒,这已经是极限,如今一下子服了三颗,连睡了三天,内伤确实痊愈了,连同浑身上下的伤口也都已结痂,却九日不能动用内力。
除却昏睡三天,还有六日。
而且还有更糟的......
“是太子的命令,他也是担心是姑娘您......”时雨垂着头,说得有些心虚。
听到两个极为刺耳的字眼,龙仰芝眼底倏地一沉:“元川呢?”
时雨瞪大了眼,似乎没想到龙仰芝竟直接唤那南齐将军的名字,而且听口气,好像还颇为担心:
“姑娘,他可是要杀你啊。”
“他怎么样了?”龙仰芝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样,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后日午时在南市,处凌迟之刑。”
还活着。
龙仰芝先是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心又被提起来。
后日,六月廿三。
龙仰芝低头,目光落到手背的纹理上,其时纹理已攀到了她的脚背。
她蓦地笑了声,语气却毫无暖意:“楚老三可真会挑时间啊。”
龙仰芝身上这禁制,七七四十九日为一周期,纹理覆满全身之时,便是归休之日,那日修为会被这禁制牢牢封印住。归休日一过,纹理尽数消失,又从左手手腕处开始生长,进入新一轮循环。
有这一禁制在,加上归灵丹,真可谓是双重保障。
楚云靖摆明了就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娄元川在自己面前一刀刀惨死。
“姑娘,您还管他干什么?要不是太子把您带回来,他就把你杀了。”
时雨一回忆起几日前的场景,眼眶又红透了,她哽咽道:“上次您跟他打架、还有掉湖里的伤就没将养好,那日太子将您送回来时,差点就没气了。”
那日龙仰芝被楚云靖抱回来时的境况,用触目惊心来形容都不为过。
平日里最爱干净、只要衣裙沾上一点脏污都要皱眉的龙大国师,那日回来时,染满血污的衣裙上残破得不成样子,手上腿上一道道深入骨髓的划痕鲜血淋漓,骨头不知碎了几处,脚踝上的扭伤虽草草处理过,但整只脚已经成了青紫色,也许再耽搁片刻就成了残废。
龙仰芝对时雨这一通声泪俱下置若罔闻,她沉声问:“我的百宝囊呢?”
时雨一面抹泪一面取来递给她。
她终于察觉到她家姑娘不太对了。
虽然从在望渚泽跟娄元川一战回来后,她好像就怪怪的,但今日尤为反常。时雨服侍龙仰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面露愠色,虽然极淡,但浑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却是掩饰不了的。
时雨心中一团乱,这几日她不是没听过坊间一些难听的传闻,但因其描述过于荒谬,她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如今见龙仰芝的神情,那些传闻似乎又不是空穴来风。
龙仰芝知楚云靖既然选择把自己送回来,必定也会把找到的百宝囊还给她,果真如此。
她很快就在里面找到了那把自己送给娄元川防身用的匕首。
“时雨,我饿了。”
“我这就去拿您最爱吃的饭菜来。”时雨匆匆赶去后厨。
支走了时雨,龙仰芝从怀中取出犀角,摸索了一阵后,心中怒火又一次被某人隔空点燃了,她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将犀角丢入百宝囊。
娄元川,上赶着找死是吗?
***
月色正浓,三更时分,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从城郊入城,车盖上的两只巧夺天工的铜铃丁丁零零地晃,马车驶上宫门口的长街,长街两旁的琉璃灯,在初秋的清风中跟着铜铃的声音一起摇曳着。
难以想象,不久前,此处才经历过一番腥风血雨。
“姑娘,为何不待明日才来?”时雨撩起车旁绣着金线的帷幕,视线尽头是紧闭的宫门。
她心中依旧在想那些民间传闻——龙大国师和南齐的将军打架打出了情愫,私奔不成反被太子抓回来。
这传闻虽被太子压得死死的,散播者无一例外都被处以极刑,但免不得这说法实在太过劲爆,加之“龙仰芝”沿水路逃到酉州一路遇到不少人,又在酉州与娄元川一道被抓,着实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您的伤没好不说,咱们这么晚,太子定是早就歇下了,而且宫门这时候也是不开的啊。”
龙仰芝伸出被白色纹理覆盖的指节,挑起另一边的帷幕,琉璃灯盏的暖色光芒落到她一双弯弯的杏眼中,但她眸中却毫无暖意。
“他今夜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她淡声道。
龙仰芝平时鲜少入宫,也就很少人知道,无论何时,只要她想,宫门都会为她打开。
这是先帝立下的规矩,也是当今圣上的规矩,如今的太子,更是这规矩的坚定执行者。
当今的太子楚云靖,甚至早就派了一队内侍宫女,提着灯等在宫门内,好像生怕她去东宫时走错路一样。
其时的东宫灯火通明,楚云靖知晓龙仰芝今日苏醒,必会前来兴师问罪,是以处理完政务后便一直在大殿中等着,越等心中越是发慌,越是坐立难安。
铃铛清响,一抹红色的倩影出现在门外。
见前几日从鬼门关捞回来的姑娘如今安然无恙,楚云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局促。
“阿芝。”他试探地唤龙仰芝的名字。
“拜见太子殿下。”龙仰芝虚虚朝楚云靖行了个礼,话中听不出任何恭敬之意,反带着几分嘲讽。
楚云靖原本想上前的步伐,被她的一个眼神生生止住,那对温婉的眸子如今冷得似是能将人瞬息凝成冰。
好在寒意渗人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便落在了坐在大殿一侧,同样在打量她的孙延秀身上。
孙延秀慵懒地坐在椅上摇着腿,眼尾挑得老高,面上洋溢着笑意,又似乎还藏着一丝无辜。
目光一冷一热,好像在暗中交锋。
察觉到此,见怪不怪的楚云靖沉声道:“延秀你先下去,其他人也都下去,我要跟阿芝单独聊聊。”
“对了,阿招。”楚云靖突然叫道,“你搬个椅子,给阿芝坐下再走。”
龙仰芝也没同他客气,大大方方直接坐下。
大病初愈,修为被一重又一重禁锢住,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逞强可不划算。
二人一坐一站,无言对视许久,终是楚云靖按耐不住:
“阿芝,你的伤刚好,怎么不再休息一会?”
明知故问,典型的没话找话。
龙仰芝望着楚云靖的双眸,她记忆中,这双眼睛以前很清澈,虽然他行事冲动,但也算憨直,是故那时候她才会信他,同意卷入皇家纷争之中。
只是如今,这双眼睛,她却看不懂了。
“娄元川,我想见他。”
楚云靖愣了愣,全然没想到她这般开门见山,连一句寒暄都不讲。
不对,寒暄了,适才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出了这么多事,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或者质问我?”楚云靖声音压得很低。
龙仰芝没答话,只是冷冷地看他。
“一上来就问那个南齐武修的下落,却不问我,如今京城怎么样了?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你是怎么被我带回来的?”
楚云靖当然知道龙仰芝不可能信娄元川要杀她。
他和娄元川二人都清楚,停云山山顶那一场挟持的戏码,两人一个愿演,一个愿信。为了让龙仰芝不受流言蜚语所扰,能继续在西虞立足,立场相悖的二人竟是配合得格外默契。
龙仰芝没领他的情,话说得直白:“你这几年行事越发一意孤行,我劝不动你。”
“阿芝。”楚云靖皱眉,“我会听的。”
“还不信?”龙仰芝缓缓起身,“那好,我且问你,圣上如今在哪?”
“当夜你们如何开的太庙底下的护国阵?”
“前太子的部下在你手中,现下被关在哪?”
“唐相国现在又被你藏在何处?”
每说一句,她便上前一步,每一问都咄咄逼人。
楚云靖哑口无言——此间问题没有一个他能透露。
直到此时他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两人早就无可挽回。
“大哥那一套根本不行,根本不行......”楚云靖低眸,似是还不死心。
龙仰芝无悲无喜地看着他那双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元川在哪?我想见他。”
既然什么都不行,这件事,是所有事情中最容易办到的,也是最没有威胁的。
这也是她适才所提及的,唯一的私事。
楚云靖喉咙紧了紧,浓墨般的眼底又开始翻滚起来:“元川?你叫得倒是亲昵?”
“你答不答应?”
虽是疑问之句,但龙仰芝的眼神分明写着,无论他答不答应,她都会找到娄元川,不惜一切代价。
楚云靖当真未见过龙仰芝此等神情,只觉心中一凛,明明居高临下的是他,但气势好像还被她压了一头。
“阿芝。前几日我去钦天监问你,我们的婚约还作......”
“不作数。”龙仰芝毫不留情打断。
娄元川最终还是瞒了这件事。
“阿芝,你就不会服个软吗?”楚云靖蹙眉,“你或许还可以提条件......”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龙仰芝只觉得荒谬又好笑,“无论如何,你都会杀了他,不是吗?而且我也绝对不会用我自己作筹码。”
这人愈发不可理喻,龙仰芝对他已彻底失去耐心,红色罗裙一摆,便要离开。
楚云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强行把她拉到身前。
龙仰芝被这股巨大的力道带得险些摔倒,但抬眸时,眼中依旧无丝毫慌乱,甚至还带着讥讽。
“怎么,我不服软,你便要用强吗?”
龙仰芝的手背上几道刚结痂的划痕被这么一扯,复又裂开,淌出血珠,她却浑然未觉,依旧气势逼人:
“除了用地盾阵困住我,用归灵丹和归休日封住我的修为,你还能使出什么招来?”
距离如此之近,龙仰芝瞧见楚云靖眼底深处隐隐好似闪过一点几不可见的红,但很快便消散了。
因为他余光瞥见了龙仰芝手上的血。
被这血腥一刺激,楚云靖当即恢复理智,慌忙松开手。
“好,等会让人带你去。”他终是妥协。
“现在。”
***
“国师大人,您没进过天牢吧。这天牢啊,本身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地盾阵,在里头啊,别说用修为了,就是燃符纸都会遭到反噬......”
阿招举着火把,引着龙仰芝沿天牢阴冷潮湿的石阶一级级往下。
不知他是得了楚云靖的令,还是自己开的窍,一路上他的话就没停过,明里暗里都在提醒她不要乱来。
龙仰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用帕子反反复复擦拭手背上的血迹,但手腕上的红印子却怎么也擦不掉,无奈之下她只得拉着袖子遮住,好在今日穿的是红衣。
“那娄元川如今被缚龙铐认了主,什么修为都没了,不过好在后日,他就可以解脱了......”阿招又开始自顾自地念叨。
“缚龙铐?”龙仰芝猛地一顿。
这三个字宛若一个巨大的炮仗,在她脑中轰然炸开,到处都是这三个字的回音。
缚龙铐,西虞镇国之宝,相传是上古时期仙人用来对付妖龙的武修法器。被缚龙铐认主并非什么好事,传闻被拷住之后,终身无法摆脱,修为会永远封在体内,直到身死才得以解脱。
但顾名思义,不是哪个小人物都能入这等宝物法眼的,若非修为得到它的认可,谁都无法让它认主。至今史书记载过被其认主的凡人,仅仅只有五百多年前,姜国末代的一名武修大将。
姜国覆灭,很大程度便是因为与这名武修被缚龙铐认主。
“那厮能和您战成平手,还能把您打伤了,总归是有些本领的,我们一开始就没掉以轻心。哪知那夜,他为了提升修为自燃筋脉,逼得我等无法上前。”
“最后关头,太子带在身上的缚龙铐骤然飞出,认了主,这才灭了他的嚣张气焰,哪知他没了修为,手上功夫也......”
见龙仰芝面色越来越白,深色越来越冷,阿招才意识到好像说错话了,他话锋一转:“虽然如此,但在下对他也很是佩服,毕竟几百年来才这一个......”
龙仰芝没留神,刚好的脚踝又扭了一下,紧要关头她忙扶住石壁才不至摔倒。
那夜娄元川究竟闹成什么样,才能让这上古神器认主。
娄元川的修为她见识过,西虞的武修暂时还没人能动得了他,但于她而言,显然还没到惊世骇俗、让神器青睐的程度,况且那日他身受重伤,能用出一半功力都困难。
他究竟做了什么?
而且,楚云靖去酉州抓她回来,随身却带着缚龙铐。
思及此,她眼底愈发冷了。
越往下走,血腥味越浓,混着腐朽溃烂的味道令人难以忍受,几欲发呕。
虽然龙仰芝早有心理准备,怎奈一路上所见情形一再挑战她的底线,挂在牢房中如鬼魅般血淋淋的人形,生生钉在刑架上的人影,更甚者,再往下走,已难再见四肢俱全的囚犯。
她心神俱乱,脚步也越来越慢,到后来需要扶着石壁才堪堪稳住身形。
阿招也渐渐安静起来,二人不知沉默地走了多久,行过许多岔道后,终于来到天牢最底层。
底层只有一间牢房。
龙仰芝抬眸,长长暗道的尽头,亮堂堂的火光透过牢门的铁窗,扎入龙仰芝眼中,刺眼得紧。
这间牢房有两人单独看守,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龙仰芝,迎上来时露出好奇与仰慕之色,却发现这位国师大人虽然诚如民间所传那般宛若天人、风华绝代,但气质却与传闻中的大相径庭。
甚至,还有点吓人。
阿招取来钥匙开锁,这锁好似极为繁复,他叮叮当当地折腾了好一会儿。
龙仰芝面无表情,浑身僵硬地站在他身后,手心满是冷汗。
明明上前一步,便能透过铁窗瞧见里面的人,但龙仰芝却鬼使神差地选择站在阿招身后,刻意让他的身形挡住铁窗。
在她的角度,只能瞧见牢房中点了无数盏灯,明亮如昼。
很明显,楚云靖此意在于让娄元川时刻保持清醒,又似是想令他自己、让其他人、让龙仰芝看清楚他如今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
当的一声牢门大开,光芒乍亮,龙仰芝下意识眯了一眼。
再睁眼时,她的视野中,便只剩下满身是血的消瘦身影......
女鹅要心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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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连山诀·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