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叄关的铁马秋风,他已阔别多年。那时年少,多少意气风发,多少豪情壮志,终究,也只将岁月错付在了秦楼楚馆的丝竹管弦,今日再次踏上这片曾经为之热血澎湃之地,只叫人无限感慨。
李重晚勒马站在一个沙丘上,苍茫暮色映在他一身铠甲上,勾勒出一个浓墨重彩的影子。他远远眺望河西都护府驻跸的良州城,那城里,如今有他思念的人。
大军已经驻扎在城里,他因押送粮草,缓行至今方才到达。慕容衍将中军大帐设在都护府。想当年,他祖父,开国之君,虽然应了燕氏所请,但亦在此设置了河西都护府,委派朝廷命官在此署理一州军政民务,实则就是放了一双眼睛在这盯着。所以,良州这个地方,历来燕氏掌军,本该掌军的都护府却掌政,军政互相监督,互为辖制,倒也沦为朝野一道特殊的风景。
李重晚正站在营帐外监督着粮草一车一车清点入库,两名录事在他身侧奋笔疾书,清点造册。他漫不经心地眼神逡巡,许久之后,御前议事散会,那些个大将军们陆陆续续鱼贯而出,最后一个,终于看到了她。
他见她眉头紧锁,快步出了慕容衍的大帐,头也未抬,就翻身上了马,策马绝尘而去。想是回了自己军营去。
当夜,他听闻,御前已定策,分三路深入沙漠,寻找王庭主力。
自入良州以来,李重晚的日子过得乏善可陈。那邬荪听闻北朝大军到达良州后,一个猛子深深扎进了大漠里,躲得全然没有了踪迹。大军刚刚抵达,锋芒正锐,却愣是找不着对手。现今粮草已经备齐,仗还没有开打,暂时也不需要补给,他这个小小运粮官每天无所事事,用他手下的老兵油子的话——闲得蛋疼。他每日穷极无聊,便远远地望着御前大帐,一个个身着玄甲的大将军,来来往往,多如过江之鲫,但是自那日匆匆见过她一次后,便再未见过她。
这日晨起,他如往常一般懒懒地在自己的帐前伸着懒腰,却听见御帐前大声争执之声。
他一愣,何人竟敢在御前吵闹?他走过去,远远看见大吼大叫的竟然是个着燕家军铠甲的校尉,不免走上前去,问起了因由。
御前的亲卫大多都认得他,因着李重时的面子,都对他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小运粮官颇为客套。那亲卫道:“二公子,这燕家军校尉来报,燕家军左路斥候昨夜探得一支邬荪散兵踪迹,追踪之下却被俘,那邬荪却没有杀他,而叫他带信回来,说宁国长公主殿下目前在他们手中,欲换回宁国长公主殿下,必得燕侯亲自前去谈判交涉。燕侯便命他来禀圣上,可是……”
李重晚脑子转的飞快,一瞬间便厘清了,一把抓住那燕家军铠甲上的绑带,喝问:“燕侯现下人呢?”
那校尉竟被他吓得一愣,结结巴巴道:“家主见约定的时辰快到了,便等不及王命回复,亲率两千轻骑,追出去了……”
李重晚心头一沉,一把将人甩开,盯着御帐亲卫问:“陛下何在?”
那亲卫脸上迟疑了一阵,要知,皇帝的行踪是绝密,哪里可以随便透露。
李重晚心头的怒火‘噌’地一下拱起,怒不可遏,一脸凶神恶煞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许多破烂规矩!”
那亲卫平日里瞧着他一副纨绔子弟的吊儿郎当,如今见他活阎罗一般狰狞的面目,被惊得一震,道:“陛下一早出去巡视营帐了。”
李重晚心下一凛,哪里就这么巧?!偏偏这个时候巡营去了?!
“速速飞马传报陛下!”
“已派人去了。”
多年的浸淫让他本能地警觉起来,这一出怎么看怎么是个阴谋,极像是要先折了燕蘅。燕蘅统帅燕家军,此番御驾亲征,燕家军本就不服王命,如果此时她出了事,那燕家军几乎无需煽动,必定激起哗变,良州这地界,军民可只认燕家,不大认朝廷,燕家军要是阵前倒戈,反了,那慕容衍可就危险了,那事就大了,他与董壑多年苦心经营,怕是要毁于一旦。
李重晚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便已下决心。
这般险境,燕蘅却命他来御前奏报求援,而不是回自己的军营直接调兵,御驾亲征,中军帐下,燕家军自也是应听皇帝调度,不然,又有多少宵小要从中做文章。如斯深明大义,不顾自己的性命,先顾燕家军上下,难怪她一个小女娘,能统御燕家军这许多年。他心中,愈是敬重,愈是心疼。
想到此处,便一刻也不敢怠慢,问那校尉斥候探得敌方人马几何。
那校尉答道:“大抵得有三五千人。”
李重晚心下了然,虽然他不清楚这是哪路人马,但行动如此迅猛,不可能太多,约莫也至多三五千了,她率领两千轻骑,自能抵抗一阵。一咬牙,点了手下所有运粮兵,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有个急差,办好了官进三级,办坏了丢脑袋;
第二句是:这趟差,他未及请得王命。
一帮兵丁傻了眼了。有人还没回过味儿来,有人已经脑子咕溜溜转了几道弯。
李重晚本身心里也没个底,他手下那几个平日里散漫地如同土匪绿林一般的老兵油子此刻竟然站了出来,拍着胸脯撤了嗓子嚎道:愿意跟随上官。
事后,李重晚与他们大醉了一回,趁着酒劲儿问那几个领头站出来的老兵,当时怎么想的,要知道他当时可是毫不掩饰说了,他没有王命,无王命而阵前擅动一兵一卒者,诛!
那几人笑得前仰后合,反问道:“你李家的富贵怎么来的?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当初开城门的时候可有王命了?”
“再说了,我们的命,贱如草芥,你的命可是宝贝疙瘩,贵值都城,天子出征,都留李将军戍卫国都,这样的信赖,全天下还能有第二人?有你阿兄在,跟着你混,哪有亏吃!”此言一出,一大群人哈哈大笑。
李重晚闻言,自己也笑了。是啊,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时昏了头,倒是不曾想到。
李重晚留下那燕家军校尉,交代他必要留在此处面陈皇帝。随即,交代御前亲卫,让他代为转呈皇帝谢罪请命。
运粮在闲暇时是芝麻大的事儿,但在军情告急时,可是天大的事儿。故李重晚虽然调不了多少兵,但是,他手里物资却是充足的很。他给手下的八百兵丁每人两匹马,将人分作两拨,准头好的,配弓弩,上过前线的带刀枪剑戟,怎么趁手怎么来,老弱的带绊马绳。就这样,看起来一群几乎乌合之众,不带粮草,带足了箭矢、弓弩、刀剑,横七竖八跟着他快马出了营地。
照着那校尉所述,循着燕蘅的行军痕迹,不过小半日,李重晚便寻到了那所说的地方,很明显,遭遇了一场恶战,现场极为惨烈。
有胆小的已经吓住了,结结巴巴地对他劝道:“郎官……这……怕是已经遭遇了不测……要不,咱们……还是回吧……”
李重晚正铁青着一张脸一具具翻找,有些血肉模糊地都辨不出面目了。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心纠做了一团。
“郎官……?”
“尔等凡有想回的,尽可回去……”
一圈翻找,此中并没有燕蘅,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俘获,一是杀出重围了。
他站在原地,举目四望,心知骑兵移动迅猛,但是不如步兵扎实,对方有备而来,必定断了她的后路,面对数倍于己之敌,回转的风险太大,如果他是燕蘅,势必也不会做此选择。那她杀出重围后,必得是先寻掩体,以待救援。
掩体?这附近……只有故休弥屠王城了!
李重晚浑身一个激灵,一个箭步飞身上马,那矫健身子,哪里像平日里众人看到的那个纨绔混日子的二世祖,凌厉地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
只见他握缰在手,跨在马上,威风凛凛,大将之风,对众人道:“诸位兄弟,至此,我也不敢瞒诸位,此行,我要去救援被困的燕将军主将,前路危险重重,我不敢让兄弟们平白为我豁出性命,至此,是随是回,悉听尊便。然则,今日愿意舍命跟随我李某人的,我必此生认下这个兄弟,他朝必定同富贵,不相忘!”言毕,一声‘驾!’坐下战马,已然飞奔了出去。
李家的大旗他们这些个出身寒苦的兵卒哪能没有听过。如今,杀头还是泼天富贵,在此一役,众人望着他一骑绝尘而去的背影,一咬牙,一跺脚,啐了一口喊道:“丫丫个呸的!反正此时回去,也落不着什么好,玛德!燕侯爷,李二爷,哪条命不是价值连城?!都金贵得很!拼一把!”
因着年少时四处游历,李重晚曾经单人信马由缰,将整个西北西南边陲摸了个遍,也就是在那时,他结识了同样游历四方的董壑。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样的桀骜不驯,一样的才华横溢,随后一拍即合,携手共谋天下。
因此,当他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沙丘中,准确无误地寻到了那座已经废弃了三百多年的故休弥屠王城,那帮老兵油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要知道,在沙漠里寻找据点,就算是手拿舆图也找不到的,非得是经验丰富的向导,兜兜转转才能找到,敢情他们这位爷,直接不绕弯子就直接寻到了据点外。
说是王城,其实,就是个堡子,那时候,中原强盛,寰宇九州,皆收在舆图,休弥屠称臣,归于河西都护府,当时的中原朝廷便建了这座王城赐予休弥屠王,说是修城下赐,其实就是把人看住,软禁起来。
当年,李重晚与董壑一起游逛到此,遇到沙尘暴,两人还在这王城里同宿一宿,那真真是幕天席地,共卧一张席,同仰漫天星光。
还未等李重晚追忆完往昔,便有瞭台上射下箭矢,上人大喝:“来者何人?!”
此时,风越来越大,隔着风沙,视线模糊得很,李重晚听了那口音,便心下已安不少,道:“在下运粮道属官李重晚,闻得燕将军被困,特来救援!”
那士卒一听,立刻去禀报了燕蘅。